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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左路备补军 二(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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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三年的秋天,左路备补军又另外成立两个团:左翼第一团同左翼第二团。我奉令招编左翼第二团。 我在阴历七月二十九日奉到命令。当天晚上,即在原来统带的一营人中选拔了几位官长头目,翌晨带同他们到河南郾城一带去招募新兵。 从北京动身的时候,天还没有明亮,东方正泛着血红的朝霞。沿路上,看见百姓们正在收割晚禾,茫茫的原野,一片晚秋的景象。 在漯河车站下车,五里路即到郾城。这里既靠车站,南面又有一条大沙河,下流可通至临淮关,上流亦通许多重要的城镇,河中船舶拥挤,产鱼颇丰。所以郾城是一个水旱码头,市上一片蓬蓬勃勃的兴隆气象(后来因连年内战,景况大非昔比了)。我们到了郾城,即找地方落脚。我向来牢牢记着“冻死不入民房”的教训,以为无论如何,我自己得把这句话拿来身体力行。至于住旅馆,则更不相宜。所以我每次行军,必住祠庙或空着的公所。这次在郾城,找到有一家停闭的戏院,室里有现成的木床。我们当即住了进去。因为大雨之后,里面异常潮湿,但为了方便,即未另找房子。当天我们都很疲乏了,在床上铺起随身带来的军毯,躺下就呼呼睡去。想不到一觉醒来,周身如同针刺的一样,疼痛得厉害,把毯子掀开一看,席子上,枕头下,到处臭虫,成群结队,多到令人肉麻。后来回到南苑,遍身都生出厌人的疥疮。这戏院停止已久,臭虫都饿瘪,一旦住了人,它们就餮地大吃一顿。戏子身上都生着疥疮,俗话说:“不怕疥水,只怕疥嘴。”一夜的工夫,戏子身上的疥毒,就传染到我们身上来了。这场恶疾,经过两月,才慢慢地治好。从此我得知戏院、澡堂、旅店都是传播病菌最厉害的场所。后来每到这些地方,我就怀着戒心,不敢稍有大意。 郾城这一带,人烟稠密,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也多。我们除在郾城招收而外,并派出人员在逍遥镇、西华县、沈邱、项城等数处分头招募。取录标准,凡农工良民,身无暗疾,年在十八岁至二十五岁,身高四尺八至五尺者,一律收录。凡面黄肌瘦、精神委靡者,体高不够者,皆不要。人民生活,的确看出一年年地艰难起来了。整整一团人—一千六百余名—不到两个星期,就招足了额数。梁冠英、田金凯、赵廷选、吉鸿昌等,都是这次应募来的。郾城街上有朱姓兄弟两人,一名朱安邦,二十岁;一名朱安庭,十八岁,都是基督教徒。浸礼会牧师介绍他俩投军。入伍后,极为忠诚本分,勤劳负责,不久即升排长。 一九三八年我过郾城,想起他俩,曾向熟人打听他们的下落,不料都已死去了。替他们算算年纪,不过四十多岁。中国人寿命往往如此之短,真是民族一大可怖的现象。我细思原因,觉得主要的是知识不够,意志薄弱。富裕者则生活纵恣、耽逸堕落,因而短命;贫苦者则生活窘困、饥寒交迫,纵有得着机会,慢慢爬上去的,但一旦有钱,也就恣纵起来。社会如此,彼此熏陶,好像唯有恣纵方是人生乐事,加以经济凋敝、社会动乱诸原因。总之还是整个民族问题和社会问题! 当晚乘车北返,还出了一点小波折:郾城车站站长,要等候接到路局的电示之后,才肯开车。路局没有答复之先,他坚执不肯开车。但那时新兵早已登上火车了。停在站上,久不开行,于是便七言八语,嘈杂不休,闹得车站上秩序非常混乱。我便问站长说,我出来招兵是奉有政府的公事,决不会是假冒。向路局要车,也是经过正当的手续,当然不是私自乘车。这样留难不开,我固然难以维持秩序,车站上也多不少麻烦。若是早把车开了,两方面都方便,免得耽误时间。后来费了许多的争议,才勉强把车开出。在站上整整耽误了四五个钟头。 我们乘的是铁篷车。这一千多个新弟兄,招收并不是难事,可是要把他们大伙儿运往北京去,就觉得非常不容易了。因为他们都是老百姓,过惯的是农民生活,团体生活的训练,丝毫没有。因此处处都得为他们照料,为他们设法。尤其乘火车,困难问题更多。我因为有了上年招兵的经验,这次在事前都一一妥为预备,以免临时没有办法。现在且举三件极小的事来说:第一就是饮食的问题。现在军队士兵们每人都有一只水壶,行军时食水是不成问题的。可是这些新来的弟兄,哪里来的水壶?但决不能因此就不给他们水喝。他们都是新来的,忍饥忍渴都无训练。倘若一天没水喝,眼睛红肿了,鼻孔也流血了,他们受不了这种苦,势必即对军队生活留一恶印象。我就想出了水站的办法,事先派人在沿途各站,安置大桶,预备开水,另外每辆车上,预置两把洋铁壶,两只粗饭碗,以便替换着用。 等到我们的车子到站,开水早凉好了,大家都可充量地大喝。新兵没受过苦,吃的也不能坏,于是在开车之前,办制了大量的馍馍带着,在车上吃着方便。第二就是大小便问题。铁篷车上没有厕所,大小便都很困难。往往看见军队乘火车,每到一站,弟兄们都争先恐后地跳下车来,就在站台附近拉屎撒尿。兵车一过,随处污秽。而且站台上男女旅客来来往往,瞧着丘八们到处哈着腰,露着屁股,实在不成体统。 更有一种的,任弟兄们在车厢衔接的那连关上面大便小便,一个不小心,就可以摔死摔伤。这在没乘过火车的新兵,更须注意。我的办法,是把火车在离站十里的地方停住,让弟兄们下来,到野地里去把大小便打发干净,然后再进站去,自然什么问题也没有了。第三是睡觉的问题,事先即办置了大量的草,把车上铺垫起来,每辆车内都铺个三四寸厚,可坐可卧,十分舒畅,只是严禁吸烟。这些虽是小事,但是却疏忽不得。比如垫草,若不事先预备,那时到了车上,铁板冷气砭骨,弟兄们无有不生病的。这些事一一 张罗好了,还得对弟兄们详细说明,马马虎虎说一下,是不行的,又非不惮烦琐,反复讲说不可。 我们一团人,分作三列车,一路上顺顺利利,到达北京。下车后,在顺直门外一个大庙里住。安顿之后,就开始团队的编制。第一营营长由我自兼,二营营长是赵冠江,三营营长是邱毓坤。每营哨官四位:一营,前哨为李鸣钟,后哨王某,左哨万某,右哨刘某;二营,前哨赵西平,左哨刘某,右哨刘大侃,后哨关某;三营,前哨吴鹏飞,后哨杨某,右哨康某,左哨席尊龙。 这回任用的哨长头目,多数都由备补军第二营中精选充任,所以比较的整齐,不像上年成立第二营时那样的分子混杂,滥竽充数了。军营中紧要的事,是卫生知识的灌输。尤其是新招的兵,十九都是穷乡僻壤里来的子弟,卫生方面的常识,是根本谈不上的。一天晚上,已经深夜,忽然一阵号啕哭叫的声音,从兵棚内传了出来。这时我还没睡觉,听了很是诧异,急忙顺着声音去查,以便追究一个明白。到了兵棚里,看见一个兵正在地上乱滚,口里不住声地哭叫。问他们的班长是怎么一回事?说是前两天因为擦抢,一时不慎,把大拇指擦破了一块,即用布裹扎起来,当时稍有一点儿疼,以为不要紧,并不在意。不想浸了水,毒菌侵入创口,伤势陡变,如火焚烧,疼痛难忍。 我把他的手指仔细拨开一看,中指头竟已烧黑,毒气正在飞速地蔓延。我就急忙亲自送他到哈德门同仁医院治疗。大夫一查验,出人意外地,竟说手指非锯掉不可,否则,连手脖子也保不住了。我听了这话,很替他焦心。我对医生说,我不敢做这个主,请等我的回话,再做定夺。当即把此事去报告了陆统领,请示他能不能照医生的话把指头锯掉。陆将军说,这万万不可姑息,毒气到了哪里,就齐哪里锯掉。并说:“你没有这样的经验,一定不知道它的厉害。”我回头即通知医生,照他的话行了手术,将大拇指锯了一节。一个活泼泼的小弟兄,因为这一点小的创伤,就受了这种断指的创痛,实在是出人意外了。自从这次以后,我对于军队的训练,就特别注意卫生知识的灌输。 历年来,无论行军驻军,每逢讲话,必特别提出这个题目,同大家反复地申述,叮嘱他们要看重小事,注意卫生。 这次招来的新兵,都是年轻力壮的良善农夫,从质的方面说,可说没有可訾议的地方。但是他们缺乏教育,知识浅薄,民族意识、国家观念,丝毫没有。他们原先在家里的时候,只想着出来当兵,可是等到入伍了,受到严格的训练,即感觉苦恼、不自由,又想着还是家里好,一心一意要逃回家去。可是军营门岗严紧,于是只好跳墙。庙中的墙垣高得很,有冒险尝试的,往往把身体摔坏,吃了大亏,只有自认晦气。从那时候,我就常常想:中国要想抵抗帝国主义,不能不实行征兵制。但要美满地实行征兵制,则又非先普及国民教育不可。可是照我国实际的情形看,若说一定要等教育普及了,国民的文化水准都一般地提高了,而后再施行征兵制度,则事实上又不能许可。因为国民教育的真正普及,在整个的民族问题、政治问题没有解决之前,是办不到的。所以这就必须努力宣传工作,使爱民族、爱国家以及各方面必要的政治认识,都能家喻户晓,那时方可有效地实施征兵。宣传工作的重要性,在我们这样的国家,万万不可忽视,其故即在于此。 我为要补救这个“逃兵”的严重现象,一面对士兵加紧政治教育,一面又极力设法改良对于他们的待遇。初级官长教育士兵,大部分都是缺乏经验,方法又欠妥当。他们正在壮年,血气方刚,性情暴躁,日常士兵偶有不是,动辄恶语相加,痛施体罚。因此难为得很多士兵暗自流泪。他们所以私逃,这正是原因之一。所以这个问题,实在非常地严重。孙子兵书上明文载着:“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与之生,可与之死,而民不畏危也。”这就是说:治军最要紧的是要得兵心。平素训练,不得兵心,一旦有事,怎么能使士卒共甘苦患难,怎么能叫士卒舍生拼死?所以我这时一再恳切地告诫初级官长,叫他们务必要把士卒看成自己的兄弟手足一样,万不可稍存丝毫歧视的意念。 但是在那时的环境下,要根本废除体罚,事实上还不可能。所能办到的,只是切戒官长逞意气、胡乱虐待士兵。我特意立下一个“八不打”的戒条:一、官长生气时,不许打士兵;二、士兵劳碌太过时不许打;三、对新兵不许打;四、初次犯过者不许打;五、有病者不许打;六、天气过热过冷时不许打;七、饱饭后及饥饿时不许打;八、哀愁落泪时不许打。我把这个戒条,三令五申地告诫各级官长。刚实行时,官兵们都非常地不高兴,以为这样一来,军纪就难于维持了。后来日子一长,方慢慢地见出功效,同时逃兵的事,也无形中大大减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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