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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一次的失败(2)


  二十镇的革命势力虽被分散监视,但革命的进行并不中止,反而再接再厉,更具体地干起来。推溯这方面革命的酝酿,原受有两方面的影响:一是握有实力的国民党党员吴禄贞等,一是在天津任教员的党员白雅雨和王励斋等。他们都是奉了党的命令,由南方北来,在山海关、天津一带活动革命。这时吴禄贞虽已被刺,张绍曾虽被撤职,但二十镇革命派的将领和白、王等的奔走联络却格外密切起来。那时白雅雨、王励斋曾数度和我们接洽,他们以为京奉线这一带,革命实力过于单薄,主张密约烟台民军由海道自秦皇岛登岸,那时再合力发动。金铭的兄弟金钰,也是一位民党分子,这时从国外回来,亦奔走于其间,非常努力。

  有一天晚上,金铭从滦州到海阳镇来,找我商谈。我住在车站附近一个小铺子里。金铭一到,刚刚坐下来,不知怎样萧协统和范标统就知道金铭来了,打了电话来把他找去谈话。到了夜间,金铭就在我那里住宿,我们同在一个炕上打通腿。睡到了半夜,他掉到我这一头来,两个人开始谈起来。我和金铭的意思,都以为老袁上台后,北军已渐见振作,如果和议不成打起来,只怕民军吃不消。再则北方一带,情势一天天恶化,我们若不早干,终有被保皇派全部消灭的危险。所以主张即刻动手,从他肘腋之间的嫡系军队中爆发一枚炸弹,使他们无所措手足。于是金铭把滦州方面最近和南方联络的情形详细告我。

  当时计划等到烟台民军一到秦皇岛登陆,滦州和海阳镇同时动作,三张的骑兵亦在秦皇岛西南山嘴发动,郑金声为右翼,王石清为左翼,我为预备队。到时我的预备队先袭击炮兵阵地,并将萧广传、范国璋的旅部团部完全解决,而后合占山海关,分头进击北京和奉天省城。这一举即使不能直截了当地打倒满清政权,也可使之丧胆,牵制其进攻武昌的行动。商议的结果,我在海阳镇负责和登陆烟台的民军接头,其余在滦州等地策应者,都由他们去分头布置,等约好了日子,即行发动。

  金铭由海阳镇回到滦州,白雅雨早从天津到滦,赍有北洋军政府大都督之印。他因为南北和议行将决裂,情形已十分紧急,而且京奉线一带革命的酝酿,清廷亦有所闻,故力促从云等立即发动。一可以先发制人,二可以为民军之声援,于是滦州大街小巷遍贴起反正文告,公开宣传,人人口里嚷着光复,空气已被弄到白热的程度。金铭一看情形,大吃一惊,以为非同小可。但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大家即到师范学堂商议,一致主张迎就情势,立即发动。

  我们明知实力上极不充足—烟台民军没有到达,各方联络没有妥善—但认定只要干了起来,则义声所播,北方青年军人必定可以自动响应。那种犹疑彷徨,首鼠两端者,亦必惕于威势,翻然相从,则革命自有成功的可能,若是气馁中止,那就灭绝了自己。于是即于十一月十二日成立北洋军政府,宣布独立,当推金铭为大都督,从云为总司令,我为参谋总长,白雅雨为参谋长。十一月十一日晚间即以金铭、从云和我三人的署名发出电文:

  北京内阁总理大臣(上海伍代表、唐大臣、天津顺直谘议局)钧鉴:自武汉起事,各省响应,势如奔涛,足见人心所向,非兵力之所可阻也。全国人民,望共和政体,甚于枯苗之望雨也。诚以非共和难免人民之涂炭,非共和难免外人之干涉,非共和难免后日之革命。我公身为总理,系全国之总代表,决不能以一人之私见,负万人之苦心。况刻下停战期迫,议和将归无效。全国人民,奔走呼号,惊惶之至,而以直省为尤甚。是以陆军混成四十协官长目兵等驻扎直省,目睹实情,不能不冒死上陈以渎尊听。查前奏之信条内开,军人原有参政之权。刻下全体主张共和,望祈我公询及刍荛,不弃鄙拙,速定大局,以弭乱事,而免惨祸,实为至祷。临发百拜,不胜惶悚之至。

  檄文一发出,沉寂若死的北方,一时革命空气高涨万丈,北洋军青年将领希图响应者极多。滦州迫处近畿,清廷这时正要动员冯国璋部队,想先一挫民军锐气,却不料后方出了这乱子,把北军军心完全动摇。清廷震惊之下,心碎胆丧。袁世凯也不由得手忙脚乱,只得派令通永镇守使王怀庆到滦州镇压抚慰。王怀庆与金铭之兄金镜、从云之兄从滨原有换帖的关系,希冀他可用感情说服他们。他来的时候,轻骑减从,金铭、从云迎接他到滦州驻军行营下脚。第一句他就同金铭、从云说:“你们做得不对,你们不应该乱来。”

  金铭说:“你来得正好,你得帮着我们干。现在大都督的位置让给你,若是不受,你也休想走得了。”一时将领头目将他团团包围,要求他一同举义。其中有一位排长张振甲,用枪口对着王的胸部,说:“你若不干,咱就开枪!”王怀庆看见情形如此,就临时生了诡计,满口应允了下来。大家当即排成行列,拥着他进城拜印,宣誓就职。大家骑着马,走了不多远,王怀庆故意把缰绳勒住,马即乱跳跃,金铭忙问底蕴,他说:“我这马是头生口,野蛮不驯,最好大家走开一点,不然就会出乱子的。”大家谁也没防他心存诡计,都信以为真,当即让开。原来王怀庆是马弁出身,骑的好马,这时他乘机回转马来,死命加了一鞭,就一溜烟落荒逃走,等到大家掏出枪来追击,他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王怀庆逃走,滦州自然不免要遭大军围攻的危险,金铭、从云等回军政府会议,都主张一不做二不休,为要先发制人,马上率队直袭京津。这时七十九标驻滦州的队伍,除金铭、从云所带的第一、二营外,尚有张建功所带领的第三营。张建功表面上与金铭、从云表示好感,暗中却常将消息报告给标统范国璋。此时一、二两营向城外开拔,张建功即命令所部在城头开枪截击。金铭、从云这时已有决死之心,除分派石敬亭等率队抵御外,余则悉数登车,向前开发。到了雷庄,王怀庆已把路轨挖断。火车既停,隔着五里路,即与王怀庆所部交锋,打到深夜,王怀庆那边渐渐不支,随即鸣号请求停攻,派人过来访金铭、从云到雷庄那边去议和。原来王怀庆这次带来的都是巡防队,作战能力很是有限。

  金铭、从云当即答允前去。左右一齐劝告,都说王怀庆诡计多端,绝不可去。但他们俩意志已决,以为议和如能成功,彼此可免无谓的杀伐牺牲,或竟可直接进攻京津。否则,以身殉志,亦正是所谓求仁得仁。于是部属都要求同去,誓共生死,同去的共有官兵一百多人。

  其实王怀庆是存心诈骗,卖友求荣。金铭、从云到了那边,他即避不出见。金铭、从云正询问间,伏兵已出,将他们一一捕拿,电请袁世凯发落。袁复电后,即先将金铭杀害。金铭就刑时,骂不绝口,视死如归。其后殉难者有施从云、白雅雨、张振甲、孙谏声、戴锡九、董锡纯、熊齐贤等十四人,余者都被羁押。最可敬的,是金铭的一个护兵黄云水。金铭被害后,王怀庆叫人撵他走,他不肯走,反对王破口大骂说:“王怀庆你这个害民贼,甘心当满清的奴隶,卖朋友的猪狗!……”

  王怀庆听得恼了,遂也将黄云水一并枪毙。

  自从金铭由海阳镇走后,我就天天盼望着烟台民军和滦州方面的消息,希望短期内能有佳音到来。一天早晨,忽然范国璋派护兵来找我,我也未疑有他,即随同前往。到了那里,范标统说:“袁宫保来电报,询问这里驻军的情形。我要回个电报,你替我帮帮忙。”我坐了下来帮他写稿子,他就走开了。一直写到中午,我肚里饿极了。就告诉面前一位姓江的弁目,我回去吃了中饭再来写。不想那弁目向我尴尬地一笑,说:“冯管带,你耐心坐一会儿吧!标统有话,不让你出这个屋子了。”又说:“你那天晚上和王大人谈的话,协统标统全都知道了。王金铭、施从云今天在滦州成立了军政府,你是参谋总长。今天一早协统已经见到檄文。”

  至此,我大吃一惊,一时如入五里雾中,不懂他们为什么也不等烟台民军登陆,也不和我约好日子,便先干起来。一时心神不定,焦急万状。如此一直监禁了四天,最后两天连饭也不给吃。不料在我被监禁的第三天上,他们大批同志已遭了王怀庆的毒手了。

  这样一个在帝制势力的重围里生长起来的革命运动,因为本身的脆弱,领袖人物的幼稚与急躁,以及奸人的诈骗破坏,终于瓦解,成为一场悲痛的失败。

  但是如果说,正因为这次的失败,遂使清廷知其大势已去,恐惧愈深,因此南方民军的声势大振,不久即因而整个颠覆了清廷的统治,这也并不是夸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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