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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卷 杨谦之客舫遇侠僧(4)


  且说杨公退入衙里来,向李氏称谢。李氏道:“老爹,今日就可去看薛宣尉了。”杨公道:“容备礼方好去得。”李氏道:“礼已备下了:金花金缎,两匹文葛,一个名人手卷,一个古砚。”预备的,取出来就是,不要杨公费一些心。

  杨公出来,拨些人夫轿马,连夜去。天明时分,到马龙地方。这宣尉司,偌大一个衙门,周围都是高砖城裹着。城里又筑个圃子,方圆二十余里。圃子里厅、堂、池、榭,就如王者。知县相公到得宣尉司府门首,着人通报入去。一会间,有人出来请入去。薛宣尉自也来接,到大门上,二人相见,各逊揖同进。到堂上行礼毕,就请杨知县去后堂坐下吃茶。彼此通道寒温已毕,请到花园里厅上赴宴。薛宣尉见杨知县人品虽是瘦小,却有学问;又善谈吐,能诗能饮。饮酒间,薛宣尉要试杨知县才思,叫人拿出一面紫金古镜来。薛宣尉说道:“这镜是紫金铸的,冲莹光洁,悉照秋毫。镜背有四卦,按卦扣之,各应四位之声;中则应黄钟之声。

  汉成帝尝持镜为飞燕画眉,因用不断胶,临镜呢呢而崩。”杨公持看古镜,果然奇古,就作一铭。铭云:“猗与兹器,肇制轩辕。大冶范金,炎帝秉虔;凿开混沌,大明中天。伏氏画卦,四象乃全。因时制律,师旷审焉。高下清浊,宫徵周旋。形色既具,效用不愆。君子视则,冠裳俨然;淑婉临之,朗然而天。妍媸毕见,不为少迁。喜怒在彼,我何与焉?”杨公写毕,文不加点,送与薛宣尉看。

  薛宣尉把这文章番复细看,又见写得好,不住口称赞。说是汉文晋字,天下奇才,王、杨、卢、骆之流。又取出一面小古镜来,比前更加奇古,再要求一铭。杨公又作一铭,铭云:“察见渊鱼,实惟不祥。靡聪靡明,顺帝之光。全神返照,内外两忘。”薛宣尉看了这铭,说道:“辞旨精拔,愈出愈奇。”更加敬服杨公。

  一连留住五日,每日好筵席款洽杨公。薛宣尉问起庞老人之事,杨公备说这来历,二人都笑起来。杨公苦死告辞,要回县来;薛宣尉再三不忍抛别,问杨公道:“足下尊庚?”杨公道:“不才虚度三十六岁。”薛宣尉道:“在下今年二十六岁,公长弟十岁。”就拜杨公为兄。二人结义了,彼此欢喜。又摆酒席送行,赠杨公二千余两金银酒器。杨公再三推辞,薛宣尉说道:“我与公既为兄弟,不须计较。弟颇得过;兄乃初任,又在不足中。时常要送东西与兄,以后再不必推却。”

  杨公拜谢,别了薛宣尉,回到县里来。只见庞老人与一干老人,备羊酒缎匹,每人一百两银子,共有二千余两,送入县里来。杨知县看见许多东西,说道:“生受你们,恐不好受么!”众老人都说道:“小人们些须薄意,老爹不比往常来的知县相公。这地方虽是夷人难治,人最老实一性的;小人们归顺,概县人谁敢梗化?时常还有孝顺老爹。”杨公见如此殷勤,就留这一干人在吏舍里,吃些酒饭。众老人拜谢去了。

  旧例:夷人告一纸状子,不管准不准,先纳三钱纸价。每限状子多,自有若干银子。如遇人命,若愿讲和,里邻干证估凶身家事厚薄,请知县相公把家私分作三股。一股送与知县,一股给与苦主,留一股与凶身。如此就说好官府。蛮夷中另是一种风俗,如遇时节,远近人都来馈送。杨知县在安庄三年有余,得了好些财物。凡有所得,就送到薛宣尉寄顿。这知县相公宦囊也颇盛了。

  一日,对薛宣尉说道:“知足不辱。杨益在此,蒙兄顾爱,尝叨厚赐;况俸资也可过得日子了,杨益已告致仕。只是有这些俸资,如何得到家里?烦望兄长救济。”薛宣尉说道:“兄既告致仕,我也留你不得了。这里积下的财物,我自着人送去下船,不须兄费心。”杨公就此相别,薛宣尉又摆酒席送行,又送千金赆礼,俱预先送在船里。杨公回到县里来,叫众老人们都到县里来,说道:“我在此三年,生受你们多了。我已致仕,今日与你们相别,我也分些东西与你众人,这是我的意思。

  我来时这几个箱笼,如今去也只是这几个箱笼,当堂上你们自看。”众老人又禀道:“没甚孝顺老爹,怎敢倒要老爹的东西?”各人些小受了些,都欢喜拜谢自去。起身之日,百姓都摆列香花灯烛送行。县里人只见杨公没甚行李,那晓得都是薛宣尉预先送在船里停当了,杨公只像个没东西的一般。杨公与李氏下了船,照依旧路回来,一路平安。

  行了一月有余,来到旧日泊船之处,近着李氏家了。泊到岸边,只见那个长老并几个人伴,都在那里等。都上船来与杨公相见,彼此欢天喜地。李氏也来拜见长老。杨公就教摆酒来,聊叙久别之情。杨公把在县的事,都说与长老。长老回话道:“我都晓得了,不必说。今日小僧来此,别无甚话,专为舍侄女一事。

  他原有丈夫,我因见足下去不得,以此不顾廉耻,使侄女相伴足下到那县里。谢天地,无事故回来,十分好了。侄女其实不得去了,还要送归前夫。财物恁凭你处。”杨公听得说,两泪交流,大哭起来,拜倒在奶奶、长老面前,说道:“丢得我好苦!我只是死了罢。”拔出一把小解手刀来,望着咽喉便刎。李氏慌忙抱住,夺了刀,也就啼哭起来。长老来劝,说道:“不要苦了,终须一别。我原许还他丈夫,出家人不说谎。”杨知县带着眼泪说道:“财物恁凭长老、奶奶取去,只是痛苦不得过。”长老见这杨公如此情真,说道:“我自有处。且在船里宿了,明日作别。”

  杨公与李氏一夜不曾合眼,泪不曾干,说了一夜。到明日早起来,梳洗饭毕。

  长老主张把宦资作十分,说:“杨大人取了六分,侄女取了三分,我也取了一分。”

  各人都无话说。李氏与杨公两个抱住,那里肯舍!真个是生离死别。李氏只得自上岸去了,杨公也开了船。那个长老又说道:“这条水路最是难走,我直送你到临安才回来。我们不打劫别人的东西也好了,终不成倒被别人打劫了去?”这和尚直送杨知县到临安。杨知县苦死留这僧人在家,住了两月。杨公又厚赠这长老,又修书致意李氏。自此信使不绝。有诗为证:

  蛮邦薄宦一孤身,全赖高僧觅好音。
  随地相逢休傲慢,世间何处没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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