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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胡黜儿村里闹贞娘 赵大郎林中寻狐迹(1)


  横生变化亦多途,妖幻从来莫过狐。
  假佛装神人不识,何疑今日圣姑姑。

  话说诸虫百兽,多有变幻之事,如黑鱼汉子、白螺美人、虎为僧为妪、牛称王、豹称将军、犬为主人、鹿为道士、狼为小儿,见于小说他书,不可胜数。就中惟猿猴二种,最有灵性。算来总不如狐成妖作怪,事迹多端。这狐生得口锐鼻尖、头小尾大,毛作黄色,其有玄狐白狐,则寿多而色变也。

  按《玄中记》云:“狐五十岁能变化为人;百岁能知千里外事;千岁与天相通;人不能制,名曰天狐。性善蛊惑,变幻万端。”所以从古至今,多有将狐比人的。如说人容貌妖娆,谓之狐媚;心神不定,谓之狐疑;将伪作真,谓之狐假;三朋四友,谓之狐群。

  看官,且听我解说狐媚二字:大凡牝狐要哄诱男子,便变做个美貌妇人。牡狐要哄诱妇人,便变做个美貌男子。都是采他的yin精阳血,助成修炼之事。你道什么法儿变化,他天生有这个道数,假如牝狐要变妇人,便用着死妇人的髑髅顶盖;牡狐要变男子,也用着死男子的髑髅顶盖,取来戴在自家头上,对月而拜。若是不该变化的时候,这片顶盖骨碌碌滚下来了,若还牢牢的在头上,拜足了七七四十九拜,立地变作男女之形。扯些树叶花片遮掩身体,便成五色时新衣服。人有见他美貌华装,又自能言美笑,不亲自近,无不颠之倒之,除却义夫烈妇,其他十个人倒有九个半着了他的圈套,所以叫做狐媚。不止如此,他又能逢僧作佛,遇道称仙,哄人礼拜供养,所以唐朝有狐神之说,家家祭祀,不敢怠慢。当时有谚曰:“无狐不成村。”此虽五代时消息,然其种至今未尝绝也。诗曰:

  世间事事皆成假,那得妖狐独认真。
  若使人情无假伪。妖狐应自得天嗔。

  话说大宋咸平改元,真宗皇帝登极。那时民安国泰,自不必说。却说西川安德州有个梓潼村,村中住个猎户,姓赵名壹,原是败落大户人家,为他行一,人都称他赵大郎。那赵壹有个妻子,姓钱,是府中钱员外女儿,年方二十二岁,颇有颜色。赵壹靠打猎为生,那钱氏只在草堂中,做些针指,帮家过活。禀性贞洁,人人敬重。一日出门汲水,谁知被一个妖狐窥见,那畜生动了邪心,要去引诱他,变做个俏秀才模样,穿一身齐整的衣服,每日只等他丈夫出门,便去到他门首,或立或坐,或时假装饥渴,讨浆讨水,引得妇人开口,他又故意挣几句风话,那妇人心坚如石,全然不动,因此魅他不得。

  赵壹一连两日,在自己门首撞见了那秀才,见他踪迹有些奇怪,问他姓名,秀才答应:“在下姓胡名黜,在前村看书,闲步至此。”赵壹有心到前村访问,并无此人,愈加疑惑。忽一日,钱氏早起梳妆,不见了一只定髻的银簪,衫儿、袖儿、笼儿、箱儿、减妆儿、被窝儿各处都翻遍了,只墙脚下有个老鼠穴,也点着灯照过几遍,那有些影像。到午上煮饭熟了,揭开锅盖,这枝簪不歪不斜,插在饭锅中心,拔起看时,却又作怪,这滚热的饭锅里面,簪儿还是冷的。钱氏恐丈夫不信,瞒过不题。又一日早起下床,正要穿绣鞋,却不见了一只。赵壹道:“想是猫儿衔去了,另换一双穿罢。”

  那日赵壹出不多时便回,袖里摸出一只绣鞋儿与妻子看道:“可是你的?”钱氏道:“正是,那里拾来?”赵壹道:“三里之外,一枝石榴树上挂着,却不是怪事!”钱氏方才敢把银簪之事,对那丈夫说起。赵壹道:“此必山魈野魅所为,常言道:见怪不怪,其怪自坏。莫睬便了。”自是赵家怪异不绝,亦无伤损。夫妻两个无可奈何,只不理他,后来惯了,越不在意。

  其时重阳节近,风高草枯,正是射猎的时候。赵壹和几个一般的猎户,驾着鹰犬,挂了弓箭,各执使惯的器械,出了梓潼村,到山中打猎。但见:

  人人逞勇,个个夸强。逞勇的道,一箭可贯双雕。夸强的道,一人能毙二虎。嗥的嗥,叫的叫,声音凄惨,惊骇的无非是野兽飞禽。死的死,活的活,血肉淋漓,束缚的总只是披毛带角。鹰犬媚人偏作势,刀枪遇物本无情。只图多获作生涯,一任旁人呼鸟贼。

  赵壹和众猎户打围,将晚,得了些獐、豝、鹿、兔之类,众人均分了。却欲转身,忽然山坳里,赶出一群獾来,众猎户道:“我们各逞本事,赶取那獾,先得者,众人出来相贺。”赵壹道:“说得是。”叫几个没本事的庄户守着鹰犬。赵壹提着一柄钢叉,又同五六个好汉各执些枪棍的飞奔上去。那一群獾被人赶急,四散走了,众人便分头追赶。赵壹觑定一个绝大的猪獾,尽力赶去,约莫二三里路,那獾已不见了。赵壹心中不舍,跑上高处望时,只见那獾还在前山坡下乱草中,东跳西钻,要寻个孔洞躲藏,赵壹尽力又赶,转过了几个山坡,那獾走得没了,只见一头大角鹿,在坡下吃草,那鹿见有人来便跑。

  赵壹道:“虽赶獾不着,若得此鹿,也好遮羞。”慌忙脱下布衫,拴在腰里,奔上坡赶了好一程,那鹿又不见了。只听得泉声乱响,赵壹跑得口渴,正要寻口水吃,看看几处涧水,都是小小去处,不甚洁净,依着流泉来路,捱寻上去,又行了一程,直到那山坳之中,一股清泉,如珠帘喷薄下来,一面一个水潭,潭内都是石子,其清澈底。

  赵壹放下钢叉,将手掬起,呷了几口,道:“彀了。”眼见天色已晚,提了钢叉回身便走,却不知已来了二十多里之地,此是九月初八日,日光才退,早现出半轮明月。乘兴而来,败兴而去,一步有一步,约莫行不上一二里,月光之下,远远望见前面树林中,有些行动之影。赵壹站住脚头,定睛看时,却原来是一个野狐,头上顶了一片死人的天灵盖,对着明月不住的磕头。赵壹道:“奇怪!常闻人说,狐能变化,莫非这孽畜弄这道儿,我且悄悄看他怎地。”

  只见那狐拜了多时,赵壹望去,看看像个美男子,与先时所见胡黜秀才无异,赵壹道:“原来如此。”不觉心中大怒,轻轻的放下钢叉,解下弓来,搭上箭,弓开的满,箭去的疾,看正狐身飕的射去,叫声:“着!”正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正中了狐的左腿。那狐大叫一声,把个天灵盖抓将下来,复了原形,带箭而逃。赵壹一来天晚,二来心中也不免有些害怕,打个寒噤,不敢追赶,挂了弓,把布衫展开,披在身上,倒提钢叉,飞奔旧路而回。

  却说众猎户回村中,沽了些浊酒,煮熟了野味,在山下凉棚内围坐吃着,等那赵壹的消息。一人说:“大郎来得迟,一定被他得手了。”一人说:“两只脚赶着四只脚。也把稳不得。”一人说:“赵大手段原来了得。”又有一人说:“此时不见回,莫非赶不着獾,反被獾赶去!”众人都在谈笑,内一个眼快的指道:“这不是他来了?”众人都走出凉棚迎着,只见赵壹空手而回。众人道:“我等已赶得两个猪獾烹煮在此,大郎何故许久方回,眼见得出采有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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