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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卷 桂员外途穷忏悔(3)


  再说施家,自从施济存日,好施乐善,囊中已空虚了。又经这番丧中之费,不免欠下些债负。那严氏又是贤德有余才干不足的,守着数岁的孤儿撑持不定,把田产逐渐弃了。不勾五六年,资财罄尽,不能度日,童仆俱已逃散。常言“吉人天相,绝处逢生”。恰好遇一个人从任所回来,那人姓支,名德,从小与施济同窗读书,一举成名,剔历外任,官至四川路参政。此时元顺帝至正年间,小人用事,朝政日紊,支德不愿为官,致政而归。闻施济故后,家日贫落,心甚不忍,特地登门吊唁。孤子施还出迎,年甫垂髫,进退有礼。支翁问:“曾聘妇否?”

  施还答言:“先人薄业已罄,老母甘旨尚缺,何暇及此!”支翁潸然泪下,道:“令先公忧人之忧,乐人之乐,此天地间有数好人,天理若不泯,子孙必然昌盛。某忝在窗谊,因久宦远方,不能分忧共患,乃令先公之罪人也!某有爱女一十三岁,与贤侄年颇相宜,欲遣媒妁与令堂夫人议姻,万望先为道达,是必勿拒!”

  施还拜谢,口称:“不敢”。次日支翁差家人持金钱币帛之礼,同媒人往聘施氏子为养婿。严氏感其美意,只得依允。施还择日过门,拜岳父岳母,就留在馆中读书,延明师以教之。又念亲母严氏在家薪水不给,担柴送米,每十日令其子归省一次,严氏母子感恩非浅。后人评论世俗倚富欺贫,已定下婚姻犹有图赖者,况以宦家之爱女下赘贫友之孤儿,支翁真盛德之人也!这才是: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

  说那支翁虽然屡任,立意做清官的,所以宦囊甚薄。又添了女婿一家供给,力量甚是勉强。偶有人来说及桂富五在桑枣园搬去会稽县,造化发财,良田美宅,何止万贯,如今改名桂迁,外人都称为桂员外。支翁是晓得前因的,听得此言,遂向女婿说知:“当初桂富五受你家恩惠不一而足,别的不算,只替他偿债一主,就是三百两。如今他发迹之日不来看顾你,一定不知你家落薄如此。贤婿若往会稽投奔他,必然厚赠,此乃分内之财,谅他家也巴不得你去的,可与亲母计议。”

  施还回家,对母亲说了。严氏道:“若桂家果然发迹,必不负我。但当初你尚年幼,不知中间许多情节,他的浑家孙大娘与我姊妹情分。我与你同去,倘男子汉出外去了,我就好到他内里说话。”施还回复了,支翁以盘费相赠,又作了书与桂迁,自叙同窗之谊,嘱他看顾施氏母子二人。

  当下买舟,径往绍兴会稽县来。问:“桂迁员外家居何处?”有人指引道:“在西门城内大街上,第一带高楼房就是。”施还就西门外下个饭店。次日严氏留止店中,施还写个通家晚辈的名刺,带了支公的书信,进城到桂迁家来。门景甚是整齐,但见:

  门楼高耸,屋宇轩昂,花木点缀庭中,桌椅摆列堂上。一条甬道花砖砌,三尺高阶琢石成。苍头出入,无非是管屋管田;小户登门,不过是还租还债。桑枣园中掘藏客,会稽县里起家人。

  施小官人见桂家门庭赫奕,心中私喜,这番投人投得着了。守门的问了来历,收了书帖,引到仪门之外一座照厅内坐下。厅内匾额题“知稼堂”三字,乃名人杨铁崖之笔。名帖传进许久,不见动静。伺候约有两个时辰,只听得仪门开响,履声阁阁,从中堂而出。施还料道必是主人,乃重整衣冠,鹄立于槛外,良久不见出来。施还引领于仪门内窥觑,只见桂迁峨冠华服,立于中庭,从者十余人环侍左右。桂迁东指西画,处分家事,童仆去了一辈又来一辈,也有领差的,也有回话的,说一个不了。约莫又有一个时辰,童仆方散。管门的禀复有客候见,员外问道:“在那里?”答言:“在照厅。”桂迁不说请进,一步步踱出仪门,径到照厅来。施还鞠躬出迎,作揖过了。

  桂迁把眼一瞅,故意问道:“足下何人?”施还道:“小子长洲施还,号近仁的就是先父。因与老叔昔年有通家之好,久疏问候,特来奉谒。请老叔上坐,小侄有一拜。”桂迁也不叙寒温,连声道:“不消,不消!”看坐唤茶已毕,就分付小童留饭,施还却又暗暗欢喜。施还开口道:“家母候老婶母万福,见在旅舍,先遣小子通知。”论起昔日受知深处,就该说“既然老夫人在此,请到舍中与拙荆相会。”桂迁口中唯唯,全不招架。

  少停,童子报午饭已备,桂生就教摆在照厅内。只一张桌子,却是上下两桌嗄饭。施还谦让不肯上坐,把椅拖在傍边,桂迁也不来安正。桂迁问道:“舍人青年几何?”施还答道:“昔老叔去苏之时,不肖年方八岁。承垂吊赐奠,家母至今感激。今奉别又已六年,不肖门户贫落,老叔福祉日臻,盛衰悬绝,使人欣羡不已。”桂迁但首肯,不答一词。酒至三巡,施还道:“不肖量窄,况家母见在旅舍悬望,不敢多饮。”桂迁又不招架,道:“既然少饮,快取饭来!”吃饭已毕,并不题起昔日交情,亦不问及家常之事。

  施还忍不住了,只得微露其意,道:“不肖幼时侍坐于先君之侧,常听得先君说,生平窗友只有老叔亲密,比时就说老叔后来决然大发的。家母亦常称老婶母贤德,有仁有义。幸而先年老叔在敝园暂居之时,寒家并不曾怠慢,不然今日亦无颜至此!”桂迁低眉摇手,嘿然不答。施还又道:“昔日虎丘水月观音殿与先君相会之事,想老叔也还记得?”桂迁恐怕又说,慌忙道:“足下来意,我已悉知,不必多言,恐他人闻之,为吾之羞也!”说罢,先立起身来,施还只得告辞,道:“暂别台颜,来日再来奉候!”桂迁送至门外,举手而退。正是:别人求我三春雨,我去求人六月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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