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迂公


  《迂仙别记》,吴下张夷令所辑,余摘其尤廿四条

  迂公出,遭酒人于道,见殴,但叉手听之,终不发言。或问公何意,曰:“倘毙我,彼自抵命,吾正欲其尔尔!”

  迂公与卫隐君奕。卫着白子。公大败,积死子如山,枰中一望浩白。公痛懊曰:“老子命蹇,拈着黑棋!”

  陈孝廉喜奕,公以棋劣,故得近,每受饶四子。一日奕罢,公适输四子,色然惊顾曰:“顷若不见饶,定是和局!”

  公过屠肆,见砧旁棋局甚设,一癞头奴取子布算。公便跨柜坐,与奴奕,大败。拈子掷地,欲碎其局。奴曰:“此主人棋,何与尔事?”公曰:“若然,即败亦何与我事?”便回面作喜,拾子更着。

  “烟锁池塘柳”,五字寓五行,昔称“鳏对”。公一日夸向客曰:“吾得所以对之矣!‘冀粟陈献忠’,意取‘东西南北中’也。”(炮镇海城楼。又对锈堵油烟机)

  乡居有偷儿夜瞰公室。公适归,遇之。偷儿大恐,弃其所衣羊裘而遁。公拾得之,大喜。自是羊裘在念,入城,虽丙夜必归。至家,门庭晏然,必蹙额曰:“何无贼?”

  公性酷忌僧,口讳“僧”字,遇诸途,必索水涤目,如狭巷不及避,肩相摩,必解衣浣之,七日而后服。有馈以诗扇者,中有“竹院逢僧”之句,辄掷还曰:“咄!此晦君当自受之!”

  张夷令曰:“如今和尚惯持疏簿,见之果是晦气。”

  尝集谢光禄所,试雨前新茶。坐客虚吸缓引,寻味良苦。独到公,才上口,碗脱手矣。光禄曰:“好知味者!”公曰:“吾去年饮法亦如是。”

  公读书未识字,每附会知文,见制义,辄胡乱甲乙之。尝谓谢茂才曰:“凡文章以趣胜,须作得有趣,才有趣,若作得无趣,便无趣矣。”谢曰:“善!”遂书诸绅,终身诵之。

  黄驾部圃中凿池起土,累岸如丘,草从生之。公一日游池上,抠衣拨草而过,心厌之,谓黄曰:“尔时开池,何必挑土?不挑,是草应在水底矣。”

  杨太医妄称诗,高咏其“立夏诗”云:“昨夜春归去,今日景风生。”公听之,骤征其解。或戏应曰:“此令亲何景峰讳春者,昨夜恶发暴亡,今日再生。太医作诗庆之耳。”公径起急走,诣何。值何正啖饭,公雪涕被面,掣其筯曰:“兄魂魄初复,神观未定,饭且少进。”何大怪疑。以为祟,且唾且骂驱闭门外。公怒,遂与何绝交。

  公病目,将就医。适犬卧阶阴,公跨之,误蹑其项,狗逐啮公裳裂。公举似医。医故熟公,调之曰:“此当是狗病目耳。不尔,何止败君裳?”公退思:“吠主小事,暮夜无以司儆。”乃调药先饮狗,而以余沥自服。

  汪刺史自官还,公谒之。偶有执贽刺史者,中有双鹅。少选,鹅以喙插翅而伏。公忽讯刺史曰:“使鹅作梦,还复梦鹅否?”刺史大笑,曰:“君夜来何梦?”

  马肝有大毒,能杀人,故汉武帝云:“文成食马肝而死。”客有语次及此者,公适闻之,发辩曰:“客诳语耳,肝故在马腹中,马何以不死?”客戏曰:“马无百年之寿,以有肝故也。”公大悟。家有畜马,便剖其肝,马立毙。公掷刀叹曰:“信哉毒也!去之尚不可活,况留肝乎?”

  公尝宴客,酒酣,隐几熟睡。及觉,便谓经宿,张目视客曰:“今日未尝奉招,何复见降?”客曰:“怪君昨日不送客耳。”

  尝过袁洗马,见袁手把一编,且阅且走。公便问:“何书?”洗马曰:“廿一史。”公曰:“吾久闻廿一史名,意谓兼车充栋,看来百余叶耳!幸便借我,抄讫送还,何如?”

  里中有富家行聘,盛筐篚而过公门者。公夫妇并观之,相谓曰:“吾与尔试度其币金几何?”妇曰:“可二百金。”公曰:“有五百。”妇谓必无,公谓必有,争持至久,遂相詈殴。妇曰:“吾不耐尔,竟作三百金何如?”公犹诟谇不已。邻人共来劝解。公曰:“尚有二百金未明自,可是细事!”

  公尝醉走,经鲁参政宅,便当门呕哕。其阍人呵之曰:“何物酒狂,向人门户泄泻!”公睨视曰:“自是汝门户不合向我口耳!”其人不觉失笑,曰:“吾家门户旧矣,岂今日造而对汝口?”公指其嘴曰:“老子此口,颇亦有年!”

  兄试南都,将发榜,命公往侦之。已而获荐,公注目榜纸,略不移瞬,至日暮,犹不去。兄急令人寻索,见公于榜下瞻瞩甚苦,呼之曰:“胡不去?守此何益!”曰:“世多有同姓名人,吾去,设有来冒兄名者,可若何?”

  雨中,借人衣着之出,道泞失足,跌损一臂,衣亦少污。从者掖公起,为之摩痛甚力。公止之曰:“汝第取水来涤吾衣,臂坏无与尔事。”从者曰:“身之不恤,而念一衣乎?”公曰,“臂是我家物,何人向我索讨?”

  公家藏宋笺数幅,偶吴中有名卿善书画者至,或讽之曰:“君纸佳甚,何不持向某公索其翰墨,用供清玩?”公曰:“尔欲坏吾纸耶?蓄宋笺,固当需宋人画!”

  久雨屋漏,一夜数徙床,卒无干处。妻儿交诟,公急呼匠者葺治,劳费良苦。工毕,天忽开霁,竟月晴朗。公日夕仰屋叹曰:“命劣之人,才葺屋便无雨,岂不白折了也!”

  家有一坐头,绝低矮。公每坐,必取瓮片支其四足,后不胜烦,忽思得策,呼侍者移置楼上坐。及坐时,低如故。乃曰:“人言楼高,浪得名耳!”遂命毁楼。

  《广记》:甲乙斗,乙被啮下鼻,讼之官。甲称乙自啮。官曰:“人鼻高口低,岂能啮乎?”甲日:“彼踏床子就啮之!”似此。

  丁未闰六月朔,雷雨大作,公阻王孝廉斋中,抵暮不得返。颦蹙曰:“闰月,天地之余数耳。奈何认真若此,而风雨雷霆之不惮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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