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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第十二 汉纪四


  起玄黓摄提格,尽昭阳赤奋若,凡十二年。

  太祖高皇帝下

  八年(壬寅、前一九九)

  §1 冬,上【章:甲十五行本“上”下有“东”字;乙十一行本同;孔本同。】击韩王信余寇于东垣,〈班《志》,高帝十一年,更名东垣曰真定;武帝元鼎四年,置真定国。垣,音辕。〉过柏人。〈班《志》,柏人县属赵国。《括地志》:柏人故城,在邢州柏人县西北十二里;至唐天宝元年,更柏人曰尧山。〉贯高等壁人于厕中,欲以要上。〈文颖曰:置人厕壁中以伺高祖也。要,一遥翻。〉上欲宿,心动,问曰:“县名为何?”曰:“柏人。”上曰:“柏人者,迫于人也。”遂不宿而去。十二月,帝行自东垣至。

  §2 春,三月,行如洛阳。

  §3 令贾人毋得衣锦、绣、绮、縠、絺、纻、罽,操兵、乘、骑马。〈师古曰:贾人,坐贩卖者也。绮,文缯也,即今之细绫也。絺,细葛也。纻,织纻为布及疏也。罽,织毛,若今毼及氍毹之类也。操,持也。兵,凡兵器也。乘,驾车也。骑,单骑也。贾,音古。衣,于既翻。絺,充知翻。纻,音伫。罽,居例翻。操,千高翻。余据:锦,织文也;绣,刺文而五采备者也;縠,绉纱也。骑,奇寄翻。〉

  §4 秋,九月,行自洛阳至;淮南王、梁王、赵王、楚王皆从。〈从,才用翻。〉

  §5 匈奴冒顿数苦北边。〈数,所角翻;下同。〉上患之,问刘敬,刘敬曰:“天下初定,士卒罢于兵,〈罢,读曰疲。〉未可以武服也。冒顿杀父代立,妻群母,以力为威,未可以仁义说也。〈说,式芮翻。〉独可以计久远,子孙为臣耳;然恐陛下不能为。”上曰:“奈何?”对曰:“陛下诚能以适长公主妻之,〈适,读曰嫡;谓皇后所生也。长,知两翻。〉厚奉遗之,〈遗,于季翻;下同。〉彼必慕,以为阏氏,〈阏氏,音烟支。〉生子,必为太子。陛下以岁时汉所余、彼所鲜,数问遗,〈鲜,息善翻,少也。〉因使辨士风谕以礼节。〈风,与讽同。〉冒顿在,固为子壻;死,则外孙为单于;岂尝闻外孙敢与大父抗礼者哉!可无战以渐臣也。若陛下不能遣长公主,而令宗室及后宫诈称公主,彼知,不肯贵近,无益也。”帝曰:“善!”〈近,其靳翻。〉欲遣长公主。吕后日夜泣曰:“妾唯太子、一女,奈何弃之匈奴!”上竟不能遣。

  九年(癸卯、前一九八)

  §1 冬,上取家人子名为长公主,〈师古曰:于外庶人家取女,而名之为公主。〉以妻单于。〈妻,千细翻。〉使刘敬往结和亲约。

  臣光曰:建信侯谓冒顿残贼,不可以仁义说,而欲与为婚姻,何前后之相违也!夫骨肉之恩,尊卑之叙,唯仁义之人为能知之;奈何欲以此服冒顿哉!盖上世帝王之御夷狄也,服则怀之以德,叛则震之以威,未闻与为婚姻也。且冒顿视其父如禽兽而猎之,奚有于妇翁!建信侯之术,固已疏矣;况鲁元已为赵后,又可夺乎!

  §2 刘敬从匈奴来,因言:“匈奴河南白羊、楼烦王,去长安近者七百里,轻骑一日一夜可以至秦中。秦中新破,〈秦中,谓关中,故秦地也。新破,谓经兵革之后未殷实。〉少民,地肥饶,可益实。〈少,诗沼翻;下同。〉夫诸侯初起时,非齐诸田、楚昭、屈、景莫能兴。〈齐之王族,诸田也;楚之王族,昭、屈、景也;皆二国之强家。师古曰:今高陵、栎阳诸田,华阴、好畤诸景及三辅诸屈、诸怀尚多,皆此时之所徙也。屈,九勿翻。〉今陛下虽都关中,实少民,东有六国之强族;一日有变,陛下亦未得高枕而卧也。〈枕,之鸩翻。〉臣愿陛下徙六国后及豪桀、名家居关中;无事可以备胡,诸侯有变,亦足率以东伐。此强本弱末之术也。”上曰:“善!”十一月,徙齐、楚大族昭氏、屈氏、景氏、怀氏、田氏五族及豪桀于关中,与利田、宅,〈谓便利田宅也。〉凡十余万口。

  §3 十二月,上行如洛阳。

  §4 贯高怨家知其谋,上变告之。〈谋,谓谋弑上,事始上卷七年。怨,于元翻,又如字。变,非常也;谓上告非常之事。〉于是上逮捕赵王及诸反者。〈师古曰:逮捕,谓事相连及者皆捕之。一曰:在道守禁相属不绝,若今之传送囚耳。贡父曰:逮者,其人存在,直追取之;捕者,其人亡,当讨捕也;故有或但言逮,或但言捕,知异义也。一曰:逮,易辞;捕,加力也。逮,徒呼召之;捕,则加束缚矣。〉赵午等十余人皆争自刭;贯高独怒骂曰:“谁令公为之?今王实无谋,而并捕王。公等皆死,谁白王不反者?”〈白,明白也。〉乃轞车胶致,〈师古曰:轞车者,车而为槛形,以版四周之,无所通见。《史记正义》曰:胶致者,胶密不得开,送致京师也。〉与王诣长安。高对狱曰:“独吾属为之,王实不知。”吏治,搒笞数千,刺剟,〈搒,音彭。剟,丁劣翻。《索隐》曰:剟,亦刺也;应劭曰:以铁刺之也。〉身无可击者;终不复言。吕后数言:“张王以公主故,不宜有此。”〈数,所角翻。〉上怒曰:“使张敖据天下,岂少而女乎!”〈少,诗沼翻。而,汝也。〉不听。

  廷尉以贯高事辞闻。上曰:“壮士!谁知者?以私问之。”〈盖欲求贯高平日相知昵者,以其私问之。〉中大夫泄公曰:〈班《表》:郎中令之属有太中大夫、中大夫,皆掌论议。泄,音薛。泄,姓也;秦时卫有泄姬。〉“臣之邑子,素知之,此固赵国立义不侵、为然诺者也。”〈言以义自立,不受侵辱,重于然诺也。〉上使泄公持节往问之箯舆前。〈韦昭曰:如今舆床,人舆以行。师古曰:箯舆者,编竹木以为舆形,如今之食舆。高时搒笞刺剟委困,故以箯舆处之。《索隐》曰:服虔云:编竹木如今峻,可以粪除也。何休注《公羊》:笋,音峻。笋者,竹箯,一名编,齐、鲁以北名为笋。郭璞《三苍注》云:箯,轝土器,音鞭。〉泄公与相劳苦,如生平驩,〈劳,力到翻。相劳,且问其所苦也。〉因问:“张王果有计谋不?”〈不,读曰否。〉高曰:“人情宁不各爱其父母、妻子乎?今吾三族皆以论死,〈谓以罪论抵死。〉岂爱王过于吾亲哉?顾为王实不反,〈为,于伪翻。〉独吾等为之。”具道本指所以为者、王不知状。于是泄公入,具以报上。春,正月,上赦赵王敖,废为宣平侯,徙代王如意为赵王。

  上贤贯高为人,使泄公具告之曰:“张王已出。”因赦贯高。贯高喜曰:“吾王审出乎?”泄公曰:“然。”泄公曰:“上多足下,故赦足下。”贯高曰:“所以不死、一身无余者,白张王不反也。今王已出,吾责已塞,〈塞,悉则翻。〉死不恨矣。且人臣有篡弑之名,何面目复事上哉!〈复,扶又翻。〉纵上不杀我,我不愧于心乎!”乃仰绝亢,遂死。〈苏林曰:亢,颈大脉也,俗所谓胡脉也。师古曰:亢者,总谓颈耳。《尔雅》云:亢,鸟咙,即喉咙也。亢,音冈,又下郎翻。〉

  荀悦论曰:贯高首为乱谋,杀主之贼;〈杀,读曰弑。〉虽能证明其王,小亮不塞大逆,私行不赎公罪。〈塞,悉则翻。行,下孟翻。〉《春秋》之义大居正,〈大居正者,以居正为大也。〉罪无赦可也。臣光曰:高祖骄以失臣,贯高狠以亡君。使贯高谋逆者,高祖之过也;使张敖亡国者,贯高之罪也。

  §5 诏:“丙寅前有罪,殊死已下,皆赦之。”

  §6 二月,行自洛阳至。

  §7 初,上诏:“赵群臣宾客敢从张王者,皆族。”郎中田叔、孟舒皆自髡钳为王家奴以从。〈田叔、孟舒,皆赵国郎中也。从,才用翻。〉及张敖既免,上贤田叔、孟舒等。召见,与语,汉廷臣无能出其右者。〈师古曰:古者以右为尊;言材用无有过之者,故云无出其右也。贡父曰:古者居则贵左,兵则贵右;贵右似战国时俗也。〉上尽拜为郡守、诸侯相。〈班《表》:郡守,秦官,掌治其郡,秩二千石。汉初,诸侯王国亦置丞相,统众官、群卿大夫都官,如汉朝。景帝中五年,令诸侯王不得复治国,天子为置吏,改丞相曰相,秩二千石。〉

  §8 夏,六月【章:甲十五行本“月”下有“乙未”二字;乙十一行本同;孔本同;张校同;退斋校同。】晦,日有食之。

  §9 更【章:甲十五行本“更”上有“是岁”二字;乙十一行本同;孔本同。】以丞相何为相国。〈自丞相进相国,则相国之位尊于丞相矣。〉

  十年(甲辰、前一九七)

  §1 夏,五月,太上皇崩于栎阳宫。秋,七月,癸卯,葬太上皇于万年,〈师古曰:《三辅黄图》云:高祖初居栎阳,太上皇因居栎阳;既崩,葬其北原,起万年邑,置长、丞焉。《考异》曰:《汉书》:“五月,太上皇后崩。”“七月,癸卯,太上皇崩,葬万年。”荀《纪》,五月无“后”字,七月无“崩”字。盖荀悦之时,《汉书》本尚未讹谬故也;今从之。〉楚王、梁王皆来送葬。赦栎阳囚。〈臣瓒曰:万年陵在栎阳县,故特赦之。〉

  §2 定陶戚姬有宠于上,〈如淳曰:姬,音怡。众妾之总称也。《汉官》曰:姬妾数百。臣瓒曰:汉《秩禄令》及《茂陵书》:姬,内官也,秩比二千石,位次倢妤下,在七子、八子之上。《索隐》曰:如淳音怡,非也。《茂陵书》,姬是内官,是矣;然官号及妇人通称姬者,姬,周之姓,所以《左传》称伯姬,叔姬;以言天子之宗女贵于他姓,故遂以姬为妇人美号。〉生赵王如意。上以太子仁弱,谓如意类己;虽封为赵王,常留之长安。上之关东,戚姬常从,〈从,才用翻。〉日夜啼泣,欲立其子。吕后年长,常留守,益疏。〈长,知两翻。守,式又翻。疏,与疎同。〉上欲废太子而立赵王,大臣争之,皆莫能得。御史大夫周昌廷争之强,上问其说。昌为人吃,〈吃,音讫,言之难也。〉又盛怒,曰:“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师古曰:以口吃故,重言期期。贡父曰:期,读如《荀子》“目欲綦色”之綦;楚人谓极为綦。孔颖达曰:《释诂》曰:𧰙,汔也;杜预曰:汔,期也。然则期字虽别,皆是近义,言其近当如此。《史记》称高祖废太子,周昌曰:“臣期知其不可”;周昌又曰:“臣期不奉诏。”言期者,意亦与汔同。〉上欣然而笑。吕后侧耳于东厢听,〈韦昭曰:东厢,殿东堂也。师古曰:正寝之东西室皆曰厢,言似箱箧之形。〉既罢,见昌,为跪谢,曰:“微君,太子几废。”〈为,于伪翻。几,居依翻。〉

  时赵王年十岁,上忧万岁之后不全也;符玺御史赵尧〈符玺御史,御史之掌符玺者也,属御史大夫。玺,斯氏翻。〉请为赵王置贵强相,〈为,于伪翻。相,息亮翻。〉及吕后、太子、群臣素所敬惮者。上曰:“谁可者?”尧曰:“御史大夫昌,其人也。”上乃以昌相赵,〈为吕后杀戚夫人及如意张本。〉而以尧代昌为御史大夫。〈《考异》曰:《史记》、《汉书·张良传》,皆云“十二年上击黥布还,愈欲易太子”。按《百官表》:“十年,赵尧为御史大夫”,则是时太子位已定;今从之。〉

  §3 初,上以阳夏侯陈豨为相国,监赵、代边兵;〈夏,音贾。豨,许岂翻,又音希。徐广曰:为赵相国,将兵守代。监,古衔翻。〉豨过辞淮阴侯。淮阴侯挈其手,辟左右,〈辟,音辟,除也;屛除左右也。〉与之步于庭,仰天叹曰:“子可与言乎?”豨曰:“唯将军令之!”淮阴侯曰:“公之所居,天下精兵处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人言公之畔,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矣;三至,必怒而自将。〈将,即亮翻。〉吾为公从中起,天下可图也。”〈为,于伪翻。〉陈豨素知其能也,信之,曰:“谨奉敎!”

  豨常慕魏无忌之养士,〈魏无忌,信陵君也。〉及为相守边,告归,〈汉律:二千石有予告,有赐告。予告者,在官有功最,法所当得也。赐告者,病满三月当免,天子优赐其告,使得带印绶、将官属归家治病。至成帝时,郡国二千石赐告不得归家;至和帝时,赐、予皆绝。师古曰:告者,请谒之言,谓请休耳。或谓之谢,谢,亦告也。《左传》曰:韩献子告老;《礼记》曰:若不得谢。《汉书》诸云谢病,皆同义。〉过赵,宾客随之【章:甲十五行本“之”下有“者”字;乙十一行本同;孔本同。】千余乘,〈乘,绳证翻。〉邯郸官舍皆满。赵相周昌求入见上,〈见,贤遍翻。〉具言豨宾客甚盛,擅兵于外数岁,恐有变。上令人覆案豨客居代者诸不法事,多连引豨。豨恐;韩王信因使王黄、曼丘臣等说诱之。〈说,式芮翻。诱,音酉。〉

  太上皇崩,上使人召豨,豨称病不至;九月,遂与王黄等反,自立为代王,劫略赵、代。上自东击之。至邯郸,喜曰:“豨不【章:甲十五行本“不”下有“南”字;乙十一行本同;孔本同;张校同。】据邯郸而阻漳水,吾知其无能为矣!”

  周昌奏:“常山二十五城,亡其二十城;请诛守、尉。”〈秦灭赵,置巨鹿、邯郸郡;汉始置常山郡。杜佑《通典》曰:汉常山郡故城,在赵州元氏县西。守者,郡守;尉者,都尉。守,式又翻。〉上曰:“守、尉反乎?”对曰:“不。”〈不,读曰否。〉上曰:“是力不足,亡罪。”

  上令周昌选赵壮士可令将者,白见四人。〈将,即亮翻;下同。见,贤遍翻。〉上嫚骂曰:“竖子能为将乎?”四人惭,皆伏地;上封各千户,以为将。左右谏曰:“从入蜀、汉,伐楚,赏未徧行;今封此,何功?”上曰:“非汝所知。陈豨反,赵、代地皆豨有。吾以羽檄征天下兵,未有至者,今计唯独邯郸中兵耳;吾何爱四千户,不以慰赵子弟!”皆曰:“善!”

  又闻豨将皆故贾人;上曰:“吾知所以与之矣。”乃多以金购豨将,豨将多降。〈师古曰:与,如也,言能如之何也。贡父曰:与,犹待也。原父曰:知与之者,知所以与之之术也。豨将皆故贾人,贾人嗜利,乃多以金购之。贾,音古。〉

  十一年(乙巳、前一九六)

  §1 冬,上在邯郸。陈豨将侯敞将万余人游行,王黄将骑千余军曲逆,张春将卒万余人渡河攻聊城;〈班《志》,聊城县属东郡。《括地志》:聊城故城,在博州聊城县西二十里,春秋时齐之西界。聊,摄也。战国时亦为齐地。〉汉将军郭蒙与齐将击,大破之。太尉周勃道太原入定代地,至马邑,不下,攻残之。〈残,谓多所杀戮。〉赵利守东垣,帝攻拔之,更命曰真定。〈更,工衡翻。〉帝购王黄、曼丘臣以千金,其麾下皆生致之。于是陈豨军遂败。

  淮阴侯信称病,不从击豨,阴使人至豨所,与通谋。信谋与家臣夜诈诏赦诸官徒、奴,〈有罪而居作者为徒;有罪而没入官者为奴。〉欲发以袭吕后、太子;部署已定,待豨报。其舍人得罪于信,信囚,欲杀之。春,正月,舍人弟上变,告信欲反状于吕后。〈按班《书·功臣表》,告信反者,舍人乐说也,封慎阳侯。〉吕后欲召,恐其傥不就;〈傥,或然之辞。〉乃与萧相国谋,诈令人从上所来,言豨已得,死,列侯、群臣皆贺。相国绐信曰:“虽疾,强入贺。”〈强,其两翻。〉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钟室。〈师古曰:悬钟之室。〉信方斩,曰:“吾悔不用蒯彻之计,〈不用蒯彻,见十卷四年。〉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遂夷信三族。

  臣光曰:世或以韩信【章:甲十五行本“信”下有“为”字;乙十一行木同;孔本同。】首建大策,与高祖起汉中,定三秦,遂分兵以北,禽魏,取代,仆赵,胁燕,东击齐而有之,南灭楚垓下,汉之所以得天下者,大抵皆信之功也。观其距蒯彻之说,迎高祖于陈,〈见卷六年。〉岂有反心哉!良由失职怏怏,遂陷悖逆。夫以卢绾里闬旧恩,犹南面王燕,信乃以列侯奉请;〈闬,侯旰翻。王,于况翻。朝,直遥翻。请,才性翻,又如字。〉岂非高祖亦有负于信哉?臣以为高祖用诈谋禽信于陈,言负则有之;虽然,信亦有以取之也。始,汉与楚相距荥阳,信灭齐,不还报而自王;〈见十卷四年。〉其后汉追楚至固陵,与信期共攻楚而信不至;〈见十一卷五年。〉当是之时,高祖固有取信之心矣,顾力不能耳。及天下已定,【章:甲十五行本“定”;下有“则”字;乙十一行本同;孔本同。】信复何恃哉!〈复,扶又翻。〉夫乘时以徼利者,市井之志也;〈徼,一遥翻。〉酬功而报德者,士君子之心也。〈酬,时流翻。〉信以市井之志利其身,而以士君子之心望于人,不亦难哉!是故太史公论之曰:“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则庶几哉!〈几,居衣翻。〉于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不务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谋畔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

  §2 将军柴武斩韩王信于参合。〈《姓谱》:柴姓,高柴之后。班《志》,参合县属代郡。《括地志》:参合故城在朔州定襄县北。〉

  §3 上还洛阳,闻淮阴侯之死,且喜且怜之;〈喜者,喜除其偪;怜者,怜其功大。〉问吕后曰:“信死亦何言?”吕后曰:“信言恨不用蒯彻计。”上曰:“是齐辩士蒯彻也。”乃诏齐捕蒯彻。蒯彻至,上曰:“若敎淮阴侯反乎?”对曰:“然,臣固敎之。竖子不用臣之策,故令自夷于此;如用臣之计,陛下安得而夷之乎!”上怒曰:“烹之!”彻曰:“嗟乎!冤哉烹也!”上曰:“若敎韩信反,何冤?”对曰:“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材疾足者先得焉。跖之狗吠尧;尧非不仁,狗固吠非其主。当是时,臣唯独知韩信,非知陛下也。且天下锐精持锋〈锐精,言磨淬精铁而锐之也。〉欲为陛下所为者甚众,顾力不能耳,〈师古曰:顾,念也。余谓顾,反视也,反己而自视其力有所不能也。〉又可尽烹之邪?”上曰:“置之。”〈置,犹舍也,又赦也。〉

  §4 立子恒为代王,都晋阳。〈晋阳,汉为太原郡治所。如淳曰:《文纪》言都中都。又文帝过太原,复晋阳、中都二岁,似迁都于中都也。恒,户登翻。〉

  §5 大赦天下。

  §6 上之击陈豨也,征兵于梁;梁王称病,使将将兵诣邯郸。上怒,使人让之。梁王恐,欲自往谢。其将扈辄曰:“王始不往,见让而往,往则为禽矣;不如遂发兵反。”梁王不听。梁太仆得罪,亡走汉,告梁王与扈辄谋反。于是上使使掩梁王,梁王不觉,遂囚之洛阳。有司治:“反形已具,〈臣瓒曰:扈辄劝越反而越不诛,是反形已具也。〉请论如法。”上赦以为庶人,传处蜀青衣。〈青衣道属蜀郡。臣瓒曰:今汉嘉是也。章怀太子贤曰:青衣道,在大江、青衣二水之会,今嘉州龙游县也。传,张恋翻。处,昌吕翻。〉西至郑,逢吕后从长安来。彭王为吕后泣涕,自言无罪,愿处故昌邑。〈二世二年,彭越起于昌邑。为,于伪翻。〉吕后许诺,与俱东。至洛阳,吕后白上曰:“彭王壮士,今徙之蜀,此自遗患;不如遂诛之。妾谨与俱来。”于是吕后乃令其舍人告彭越复谋反。〈复,扶又翻。〉廷尉王恬开奏请族之,上可其奏。三月,夷越三族。〈此以《汉书·本纪》为据;《史记·高祖纪》作“夏,夷彭越三族”,《年表》书“越反,诛”,又在十年夏诛彭越,盖以卢绾言为据。〉枭越首洛阳,下诏:“有收视者,辄捕之。”

  梁大夫栾布使于齐,〈《姓谱》:栾,晋卿栾氏之后。〉还,奏事越头下,祠而哭之。吏捕以闻。上召布,骂,欲烹之。方提趋汤,〈提,挈也;挈而趋鼎,欲投之于汤。趋,七喻翻。〉布顾曰:“愿一言而死。”上曰:“何言?”布曰:“方上之困于彭城,败荥阳、成皋间,项王所以遂不能西者,徒以彭王居梁地,与汉合从苦楚也。〈从,子容翻。〉当是之时,王一顾,与楚则汉破,与汉则楚破。且垓下之会,微彭王,项氏不亡。天下已定,彭王剖符受封,亦欲传之万世。今陛下一征兵于梁,彭王病不行,而陛下疑以为反;反形未具,以苛小案诛灭之。臣恐功臣人人自危也。今彭王已死,臣生不如死,请就烹!”于是上乃释布罪,拜为都尉。

  §7 丙午,立皇子恢为梁王;〈《考异》曰:《汉书·诸侯王表》作“三月丙午”。按刘羲叟《长历》:三月丙辰朔,无丙午;今从《史记·年表》。今按《史记·年表》作“二月丙午”,但《通鉴》先书“三月夷彭越三族”,方于此书“立子恢为梁王”,则又是三月丙午。〉丙寅,立皇子友为淮阳王。罢东郡,颇益梁;罢颍川郡,颇益淮阳。

  §8 夏,四月,行自洛阳至。

  §9 五月,诏立秦南海尉赵佗为南粤王,〈《晋志》:秦使任嚣、赵佗攻粤,略取陆梁地,遂定南粤,以为桂林、南海、象三郡,非三十六郡之限;乃置南海尉以典之,所谓“东南一尉”也。余谓始皇二十六年,分天下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三十三年,取南粤,置南海、桂林、象郡;此南海尉止典南海一郡兵,犹三十六郡之尉也,安得兼典桂林、象郡!任嚣既死,秦已破灭,赵佗始击并桂林、象郡,以此知非兼典也。佗,徒河翻。〉使陆贾即授玺绶,〈《姓谱》:陆,古天子陆终之后。〉与剖符通使,使和集百越,无为南边患害。

  初,秦二世时,南海尉任嚣病且死,〈任,音壬。嚣,音敖。〉召龙川令赵佗,〈班《志》:龙川县属南海郡。裴氏《广州记》:龙川本博罗县之东乡,有龙穿地而出,即穴流泉,因以为号。师古曰:今循州。〉语曰:〈语,牛倨翻。〉“秦为无道,天下苦之。闻陈胜等作乱,天下未知所安。南海僻远,吾恐盗兵侵地至此,欲兴兵绝新道自备,〈苏林曰:新道,秦所新通越道。〉待诸侯变;会病甚。且番禺负山险,阻南海,〈班《志》:番禺县属南海郡,尉佗所都。今为广州治所。番,音潘。禺,音愚,又鱼容翻。〉东西数千里,颇有中国人相辅;此亦一州之主也,可以立国。郡中长吏,无足与言者,〈长,知两翻。〉故召公告之。”即被佗书,〈韦昭曰:被之以书,音光被之被,皮义翻。〉行南海尉事。嚣死,佗即移檄告横浦、阳山、湟溪关曰:〈武帝伐南越,遣杨仆出豫章,下横浦;则横浦通豫章之路也。杜佑曰:横圃关在虔州大庾县西南。《南康记》曰:南野大庾岭三十里至横浦,有秦时关,其下谓为塞上。班《志》:阳山侯国属桂阳郡。姚氏曰:连州阳山县上流百余里有骑田岭,当是阳山关。《新唐书·地理志》:连州阳山县有故秦湟溪关。《郡国志》:阳山县理洭水之南,即其故墟,本南越置关之邑,故关在县西北四十里茂溪口。湟,音皇。〉“盗兵且至,急绝道,聚兵自守!”因稍以法诛秦所置长吏,以其党为假守。秦已破灭,佗即击并桂林、象郡,〈桂林,后武帝改为郁林郡。象郡,武帝改为日南郡。〉自立为南越武王。〈韦昭曰:生以武为号,不稽于古也。〉

  陆生至,尉佗魋结、〈服虔曰:今兵士椎头髻也。师古曰:椎髻者,一撮之髻,其形如椎。魋,音椎。结,读曰髻。〉箕倨见陆生。陆生说佗曰:“足下中国人,〈尉佗本真定人,故贾云然。〉亲戚、昆弟、坟墓在真定。今足下反天性,弃冠带,〈背父母之国,不念坟墓、宗族,是反天性也;椎髻以从蛮夷之俗,是弃冠带也。〉欲以区区之越与天子抗衡为敌国,祸且及身矣!且夫秦失其政,诸侯、豪杰并起,唯汉王先入关,据咸阳。项羽倍约,自立为西楚霸王,〈倍,蒲妹翻。〉诸侯皆属,可谓至强,然汉王起巴、蜀,鞭笞天下,遂诛项羽,灭之;五年之间,海内平定。此非人力,天之所建也。天子闻君王王南越,〈王王,下于况翻;下故王同。〉不助天下诛暴逆,将相欲移兵而诛王。天子怜百姓新劳苦,故且休之,遣臣授君王印,剖符通使。君王宜郊迎,北面称臣;乃欲以新造未集之越,〈师古曰:未集,言未成也。〉屈强于此!〈师古曰:屈强,谓不柔服也。屈,其勿翻。〉汉诚闻之,掘烧王先人冢,夷灭宗族,使一偏将将十万众临越,则越杀王降汉如反复手耳!”于是尉佗乃蹶然起坐,〈师古曰:蹶然,惊起之貌也。蹶,音厥。〉谢陆生曰:“居蛮夷中久,殊失礼义。”因问陆生曰:“我孰与萧何、曹参、韩信贤?”陆生曰:“王似贤也。”复曰:“我孰与皇帝贤?”〈复,扶又翻。〉陆生曰:“皇帝继五帝、三皇之业,统理中国;中国之人以亿计,地方万里,万物殷富;政由一家,自天地剖判未始有也。今王众不过数十万,皆蛮夷,崎岖山海间,〈崎,丘宜翻。岖,音区。〉譬若汉一郡耳,何乃比于汉!”尉佗大笑曰:“吾不起中国,故王此;使我居中国,何遽不若汉!”〈师古曰:言有何迫促而不如汉也。余谓遽者,急促也,今江南人谓之便;何至便不如汉也。遽,其庶翻。〉乃留陆生与饮,数月,曰:“越中无足与语。至生来,令我日闻所不闻。”赐陆生橐中装直千金,〈张晏曰:橐中装,珠玉之宝也。装,裹也。如淳曰:明月珠之属也。师古曰:有底曰囊,无底曰橐;言其宝物质轻而价重,可入囊橐以赍行,故曰橐中装。〉他送亦千金。〈苏林曰:非橐中物,故曰他送。师古曰:他,犹余也。〉陆生卒拜尉佗为南越王,〈卒,子恤翻。〉令称臣,奉汉约。归报,帝大悦,拜贾为太中大夫。

  陆生时时前说称《诗》、《书》,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陆生曰:“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治,直之翻。〉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昔者吴王夫差、智伯、秦始皇,皆以极武而亡。乡使秦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乡,读曰向。〉帝有惭色,曰:“试为我着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及古成败之国。”陆生乃粗述存亡之征,〈为,于伪翻。粗,坐五翻,略也。〉凡着十二篇。每奏一篇,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号其书曰“《新语》”。

  §10 帝有疾,恶见人,〈恶,乌路翻。〉卧禁中,诏户者无得入群臣,〈户者,谓守门户者也。〉群臣绛、灌等莫敢入,十余日。舞阳侯樊哙排闼直入,〈班《志》,舞阳县属颍川郡。应劭曰:舞水出其县之南。《史记正义》:在许州叶县东十里。师古曰:闼,宫中小门也;一曰:门屛也;音土曷翻。〉大臣随之。上独枕一宦者卧。〈枕,之鸩翻。〉哙等见上,流涕曰:“始,陛下与臣等起丰、沛,定天下,何其壮也!今天下已定,又何惫也!〈惫,蒲拜翻,疲极也。〉且陛下病甚,大臣震恐;不见臣等计事,顾独与一宦者绝乎!且陛下独不见赵高之事乎?”〈谓与李斯谋杀扶苏立胡亥也。〉帝笑而起。

  §11 秋,七月,淮南王布反。

  初,淮阴侯死,布已心恐。及彭越诛,醢其肉以赐诸侯。〈师古曰:反者被诛,皆以为醢,即《刑法志》所谓“菹其骨肉”是也。贾公彦曰:有骨为臡,无骨为醢;菜、肉通。全物若䐑为菹,细切为韲。作臡、醢者,必先膊干其肉及渍剉之,杂以粱、曲及盐,渍以美酒,涂置甀中,百日则成矣。菹,酰、酱所和。〉使者至淮南,淮南王方猎,见醢,因大恐,阴令人部聚兵,候伺旁郡警急。布所幸姬,病就医,医家与中大夫贲赫对门,〈贲,音肥,姓也;赫,其名也。《姓谱》有贲姓,以为县贲父之后;《风俗通》,鲁有贲浦;皆音奔。〉赫乃厚馈遗,从姬饮医家;〈遗,于季翻。〉王疑其与乱,欲捕赫。赫乘传诣长安上变,〈传,柱恋翻。〉言“布谋反有端,可先未发诛也。”上读其书,语萧相国,相国曰:“布不宜有此,恐仇怨妄诬之。〈语,牛倨翻。怨,于元翻。〉请击赫,使人微验淮南王。”〈师古曰:微验者,不显言其事。〉淮南王见赫以罪亡上变,固已疑其言国阴事;汉使又来,颇有所验;遂族赫家,发兵反。反书闻,上乃赦贲赫,以为将军。

  上召诸将问计。皆曰:“发兵击之,坑竖子耳,何能为乎!”汝阴侯滕公〈班《志》,汝阴县属汝南郡,春秋胡子之国。《史记正义》曰:汝阴即今阳城。余据唐阳城县属河南郡,与汉汝南之汝阴相去颇远。又据《史记·滕公传》:“平城围解,增食细阳千户”,细阳县属汝南郡,盖与汝阴邻境。《索隐》曰:汝阴属汝南,亦据班《志》也。〉召故楚令尹薛公问之。令尹曰:“是固当反。”滕公曰:“上裂地封之,疏爵而王之;〈疏,分也。〉其反何也?”令尹曰:“往年杀彭越,前年杀韩信;此三人者,同功一体之人也,自疑祸及身,故反耳!”滕公言之上,上乃召见,问薛公,薛公对曰:“布反不足怪也。使布出于上计,山东非汉之有也;出于中计,胜败之数未可知也;出于下计,陛下安枕而卧矣。”上曰:“何谓上计?”对曰:“东取吴,西取楚,并齐,取鲁,传檄燕、赵,固守其所,山东非汉之有也。”“何谓中计?”“东取吴,西取楚,并韩,取魏,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口,胜败之数未可知也。”“何谓下计?”“东取吴,西取下蔡,归重于越,身归长沙,〈吴,谓荆王刘贾所封之地;楚,谓楚王交所封之地;齐,谓齐王肥所封之地。鲁亦入楚境;韩地,时以益淮阳国;魏地,梁王友所封也。下蔡县属沛郡,春秋时之州来也。越,会稽地,故越王句践之墟也。长沙,吴芮所封国,时其子臣嗣封。黥布都六,阻淮为固,故策其西取下蔡,东取刘贾,以据全淮。越在东南,故策其归辎重于越以自厚,为深固不可取之计;布娶于长沙王,故策其身归长沙;料其出于丽山之徒,虑不及远也。重,直用翻。〉陛下安枕而卧,汉无事矣。”上曰:“是计将安出?”对曰:“出下计。”上曰:“何为废上、中计而出下计?”对曰:“布,故丽山之徒也,〈丽,与骊同。事见八卷秦二世二年。〉自致万乘之主,此皆为身,不顾后、为百姓万世虑者也;〈皆为,于伪翻;下间为、为妻、为上同。〉故曰出下计。”上曰:“善!”封薛公千户。乃立皇子长为淮南王。〈《考异》曰:《史记·诸侯年表》云:“十二月,庚子,厉王长元年。”《汉书·诸侯王表》:“十月庚午立。”今从《汉书·帝纪》。〉

  是时,上有疾,欲使太子往击黥布。太子客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角里先生〈此所谓四皓也,避秦之乱,隐于商山。《索隐》曰:按《陈留志》云:园公,姓唐,字宣明,居园中,因以为号。夏黄公,姓崔,名广,字少通,齐人,隐居夏里修道,故号曰夏黄公。角里先生,河内轵人,太伯之后,姓周,名术,字元道,京师号曰霸上先生,一曰角里先生。角,卢谷翻。〉说建成侯吕释之曰:〈班《志》,建成侯国属沛郡。〉“太子将兵,有功则位不益,〈师古曰:太子嗣君,位已至矣,虽更立功,位无加益。〉无功则从此受祸矣。君何不急请吕后,承间为上泣言:‘黥布,天下猛将也,善用兵。今诸将皆陛下故等夷,〈间,古苋翻。师古曰:夷,平也;言故时皆齐等。〉乃令太子将此属,无异使羊将狼,莫肯为用;且使布闻之,则鼓行而西耳。上虽病,强载辎车,〈强,其两翻。师古曰:辎车,衣车也。〉卧而护之,诸将不敢不尽力。上虽苦,为妻子自强!’”于是吕释之立夜见吕后。吕后承间为上泣涕而言,如四人意。〈《考异》曰:《史记》、《汉书》皆云“吕泽夜见吕后”,按《恩泽侯表》有周吕侯泽、建成侯释之。今此上云建成侯,而下云吕泽,恐误;当为释之是。又《留侯世家》:“上欲废太子,立戚夫人子赵王如意,大臣多谏争,未能得坚决者也。吕后恐,不知所为。人或谓吕后曰:‘留侯善画计策,上信用之。’吕后乃使建成侯吕泽劫留侯,曰:‘君常为上谋臣。今上易太子,君安得高枕而卧乎?’留侯曰:‘始,上数在困急之中,幸用臣策;今天下安定,以爱欲易太子,骨肉之间,虽臣等百余人何益!’吕泽强要曰:‘为我画计。’留侯曰:‘此难以口舌争也。顾上有不能致者,天下有四人。四人者,年老矣,皆以为上嫚侮人,故逃匿山中,义不为汉臣;然上高此四人。今公诚能无爱金、玉、璧、帛,令太子为书,卑辞安车,因使辩士固请;宜来。来,以为客,时时从入朝,令上见之,则必异而问之。问之,上知此四人贤,则一助也。’于是吕后令吕泽使人奉太子书,卑辞厚礼,迎此四人。四人至,客建成侯所。上欲使太子击黥布,四人相谓曰:‘凡来者,将以存太子。太子将兵,事危矣。’乃说建成侯云云。上遂自行。上破布归,置酒,太子侍。四人从太子,年皆八十有余,须眉皓白,衣冠甚伟。上怪问之,曰‘彼何为者?’四人前对,各言名姓:曰东园公、角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上乃大惊曰:‘吾求公数岁,公辟逃我;今公何自从吾儿游乎?’四人皆曰:‘陛下轻士,善骂,臣等义不受辱,故恐而亡匿。窃闻太子为人,仁孝,恭敬,爱士,天下莫不延颈欲为太子死者,故臣等来耳。’上曰:‘烦公幸卒调护太子。’四人为寿已毕,起去。上目送之,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辅之,羽翼已成,难动矣!吕氏真而主矣!’戚夫人泣。上曰:‘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歌曰:‘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缯缴,尚安所施!’歌数阕,戚夫人嘘唏流涕。上起去,罢酒。竟不易太子者,留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按高祖刚猛伉厉,非畏搢绅讥议者也。但以大臣皆不肯从,恐身后赵王不能独立,故不为耳。若决意欲废太子,立如意,不顾义理,以留侯之久故亲信,犹云“非口舌所能争”,岂山林四叟片言遽能柅其事哉!借使四叟实能柅其事,不过污高祖数寸之刃耳,何至悲歌云“羽翮已成,缯缴安施”乎!若四叟实能制高祖使不敢废太子,是留侯为子立党以制其父也;留侯岂为此哉!此特辩士欲夸大四叟之事,故云然;亦犹苏秦约六国从,秦兵不敢窥函谷关十五年;鲁仲连折新垣衍,秦将闻之却军五十里耳。凡此之类,皆非事实。司马迁好奇,多爱而采之,今皆不取。〉上曰:“吾惟竖子固不足遣,〈惟,思也。〉而公自行耳。”

  于是上自将兵而东,群臣居守,〈守,式又翻。〉皆送至霸上。留侯病,自强起,至曲邮,〈司马彪曰:长安县东有曲邮聚。《索隐》曰:今在新丰西,俗谓之邮头。《汉官旧仪》云:五里一邮,邮人居间相去二里半。按邮乃今之候也。〉见上曰:“臣宜从,〈从,才用翻。〉病甚。楚人剽疾,〈剽,匹妙翻。〉愿上无与争锋!”因说上令太子为将军,监关中兵。上曰:“子房虽病,强卧而傅太子。”〈监,古衔翻。强,其两翻。〉是时,叔孙通为太傅,留侯行少傅事。〈班《志》:太子太傅、少傅,古官。予据古世子有三师、三少,至汉惟太傅、少傅耳。少,诗照翻。〉发上郡、北地、陇西车骑、巴蜀材官及中尉卒三万人为皇太子卫,军霸上。〈应劭曰:材官,有材力者。《汉官仪》曰:民年二十三为正,一岁为卫士,二岁为材官、骑士,习射、御、骑驰、战陈,常以八月,太守、都尉、令、长、丞、尉会都试,课殿最;水处则习船;边郡将万骑行障塞,烽火,追虏。师古曰:车,常拟军兴者,若近代之戎车也;骑,常所养马,并其人使行充骑,若今武马及所养者主也;至光武罢省。班《表》:中尉,秦官,掌徼循京师;武帝太初元年,更名执金吾。〉

  布之初反,谓其将曰:“上老矣,厌兵,必不能来。使诸将,诸将独患淮阴、彭越,今皆已死,余不足畏也。”故遂反。果如薛公之言,东击荆。荆王贾走死富陵;〈班《志》,富陵县属临淮郡。《括地志》:富陵故城,在楚州盱眙县东北六十里。〉尽劫其兵,渡淮击楚。楚发兵与战徐、僮间,〈班《志》,临淮郡有徐县、僮县,楚盖发兵与布战于二县之间。杜预曰:徐在下邳僮县东。《括地志》:大徐城在泗州徐城县北四十里,古徐国也。〉为三军,欲以相救为奇。〈师古曰:不聚一处而分为三,欲互相救,出奇谲。〉或说楚将曰:“布善用兵,民素畏之。且兵法:‘诸侯自战其地为散地’,今别为三,彼败吾一军,〈散,如字。败,补迈翻。〉余皆走,安能相救!”不听。布果破其一军,其二军散走;布遂引兵而西。

  十二年(丙午、前一九五)

  §1 冬,十月,上与布军遇于蕲西,〈班《志》,蕲县属沛郡。〉布兵精甚。上壁庸城,〈以布军锐甚,故坚壁以挫之。庸城,地名,必亦在蕲县西。〉望布军置陈如项籍,上恶之。〈陈,读曰阵。恶,乌路翻。〉与布相望见,遥谓布曰:“何苦而反?”布曰:“欲为帝耳!”上怒骂之,遂大战。布军败走,渡淮,数止,战不利,〈数,所角翻。〉与百余人走江南,上令别将追之。

  §2 上还,过沛,留,置酒沛宫,〈《括地志》:沛宫故地,在徐州沛县东南二十里一十步。〉悉召故人、父老、诸母、子弟佐酒,道旧故为笑乐。酒酣,〈乐,音洛;下同。应劭曰:不醒、不醉曰酣;一曰:酣,洽也,音户甘翻。〉上自为歌,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行,户刚翻。〉谓沛父兄曰:“游子悲故乡。〈师古曰:游子,行客也。悲,谓顾念也。〉朕自沛公以诛暴逆,遂有天下;其以沛为朕汤沐邑,复其民,世世无有所与。”〈复除其民,不豫赋役。复,方目翻。与,读曰预。〉乐饮十余日,乃去。

  §3 汉别将击英布军洮水南、北,皆大破之。〈苏林曰:洮,音兆。徐广曰:洮,音道,在江、淮间。余据布军既败走江南,则洮水当在江南。罗含《湘中记》:零陵有洮水。《水经注》:洮水出洮阳县西南,东流注于湘水。如淳《注》:洮阳之洮,音韬。盖布旧与长沙王婚,其败也,往从之,而洮水又在长沙境内,疑近是也。杜佑曰:汉洮阳县城在永州湘源县西北。按今全州,汉洮阳县地,有洮水,在清湘县北。〉布故与番君婚,以故长沙成王臣使人诱布,伪欲与亡走越,布信而随之。番阳人杀布兹乡民田舍。〈番,音婆。师古曰:兹乡,鄡阳县之乡也。班《志》,鄡阳县属豫章郡。鄡,古么翻。余据《史记》及《汉书·高纪》,皆言“追斩布番阳”,窃意兹乡当在番阳界,非鄡阳。〉

  §4 周勃悉定代郡、雁门、云中地,斩陈豨于当城。〈班《志》,当城县属代郡。阚骃《十三州记》:当城在高柳东八十里;县当桓都山作城,故曰当城。《史记正义》曰:当城在朔州定襄县界。《考异》曰:《卢绾传》云:“汉使樊哙击斩豨”,按斩豨者周勃,非樊哙也。〉

  §5 上以荆王贾无后,更以荆为吴国;辛丑,立兄仲之子濞为吴王,〈服虔曰:濞,音帔,普懿翻。〉王三郡、五十三城。〈为后濞以吴反张本。〉

  §6 十一月,上过鲁,以太牢祠孔子。

  §7 上从破黥布归,疾益甚,愈欲易太子。张良谏不听,因疾不视事。〈良先行太子少傅事,以谏不听,因称疾不肯视事。〉叔孙通谏曰:“昔者晋献公以骊姬之故,废太子,立奚齐,晋国乱者数十年,为天下笑。〈晋献公嬖骊姬,欲立其子,故废太子申生,而以骊姬之子奚齐属荀息而立之。公薨,里克杀奚齐。荀息立其弟卓子。里克杀卓子,迎立惠公。惠公为秦所执,既归而薨,子怀公立。秦纳文公而杀怀公,晋乃定。〉秦以不蚤定扶苏,令赵高得以诈立胡亥,自使灭祀,〈事见《秦纪》。〉此陛下所亲见。今太子仁孝,天下皆闻之。吕后与陛下攻苦食啖,〈徐广曰:攻,犹今人言击也。“啖”,一作“淡”。如淳曰:食无菜茹为啖。师古曰“啖”,当作“淡”;淡,谓无味之食也。言共攻击勤苦之事,食无味之食也。孔文祥曰:与帝俱攻冒苦难,俱食淡也。或曰:攻,治也。余按《周礼·丱人注》:物地占其形色,知咸啖也。《释文》:啖,直览翻;《疏》作“咸淡”。则知“啖”、“淡”古字通用。〉其可背哉!〈背,蒲妹翻。〉陛下必欲废适而立少,〈适谓太子,少谓赵王。适,读曰嫡。〉臣愿先伏诛,以颈血污地!”〈污,乌故翻。〉帝曰:“公罢矣,吾直戏耳!”叔孙通曰:“太子,天下本,本一摇,天下振动;奈何以天下为戏乎?”时大臣固争者多;上知群臣心皆不附赵王,乃止不立。

  §8 相国何以长安地陿,〈陿,与狭同。〉上林中多空地,弃;愿令民得入田,毋收稾,为禽兽食。〈师古曰:稾,禾秆也,言恣人田之,不收其稾税也。《索隐》曰:苗子还种田人,收稾入官。稾,工老翻。〉上大怒曰:“相国多受贾人财物,乃为请吾苑!”下相国廷尉,械系之。〈贾,音古。为,于伪翻。下,遐嫁翻。〉数日,王卫尉侍,前问曰:〈师古曰:前问,谓进而请也。〉“相国何大罪,陛下系之暴也?”上曰:“吾闻李斯相秦皇帝,有善归主,有恶自与。今相国多受贾竖金,而为之请吾苑以自媚于民,〈师古曰:媚,爱也;求爱于民。〉故系治之。”王卫尉曰:“夫职事苟有便于民而请之,真宰相事;陛下奈何乃疑相国受贾人钱乎?且陛下距楚数岁,陈豨、黥布反,陛下自将而往;当是时,相国守关中,关中摇足,则关以西非陛下有也!相国不以此时为利,今乃利贾人之金乎?且秦以不闻其过亡天下;李斯之分过,又何足法哉!陛下何疑宰相之浅也!”帝不怿。〈师古曰:怿,悦也;感尉之言,故惭悔而不悦也。〉是日,使使持节赦出相国。相国年老,素恭谨,入,徒跣谢。帝曰:“相国休矣!相国为民请苑,吾不许;我不过为桀、纣主,而相国为贤相。吾故系相国,欲令百姓闻吾过也。”

  §9 陈豨之反也,燕王绾发兵击其东北。〈陈豨反于代,代在燕之西南,故绾击其东北。〉当是时,陈豨使王黄求救匈奴;燕王绾亦使其臣张胜于匈奴,言豨等军破。张胜至胡,故燕王臧荼子衍出亡在胡,见张胜曰:“公所以重于燕者,以习胡事也;燕所以久存者,以诸侯数反,〈数,所角翻。〉兵连不决也。今公为燕,欲急灭豨等;〈为,于伪翻。〉豨等已尽,次亦至燕,公等亦且为虏矣。公何不令燕且缓陈豨,而与胡和!事宽,得长王燕;〈王,于况翻。〉即有汉急,可以安国。”张胜以为然,乃私令匈奴助豨等击燕。燕王绾疑张胜与胡反,上书请族张胜。胜还,具道所为者;燕王乃诈论他人,脱胜家属,使得为匈奴间。〈间,古苋翻。〉而阴使范齐之陈豨所,欲令久亡,连兵勿决。〈欲使之连兵相持,胜负久而不决也。〉

  汉击黥布,豨常将兵居代。汉击斩豨,其裨将降,言燕王绾使范齐通计谋于豨所。帝使使召卢绾,绾称病;【章:甲十五行本“病”下有“上”字;乙十一行本同;孔本同。】又使辟阳侯审食其、〈班《志》,辟阳县属信都国。辟,必亦翻。《姓谱》有审姓。食其,音异基。〉御史大夫赵尧往迎燕王,因验问左右。绾愈恐,闭匿,〈谓闭其踪迹,藏匿其人也。〉谓其幸臣曰:“非刘氏而王,独我与长沙耳。往年春,汉族淮阴,夏,诛彭越,皆吕氏计。今上病,属任吕后;〈属,之欲翻。〉吕后妇人,专欲以事诛异姓王者及大功臣。”乃遂称病不行,其左右皆亡匿。语颇泄,辟阳侯闻之。归,具报上,上益怒;又得匈奴降者,言张胜亡在匈奴为燕使。于是上曰:“卢绾果反矣!”春,二月,使樊哙以相国将兵击绾,立皇子建为燕王。

  §10 诏曰:“南武侯织,亦粤之世也,立以为南海王。”〈文颖曰:高祖五年,以象郡、桂林、南海、长沙立吴芮为长沙王。象郡、桂林、南海属尉佗;佗未降,遥夺以封芮耳。后佗降汉,十一年,更立佗为南越王。自此王三郡,芮惟得长沙、桂阳耳。今封织南海王,复遥夺佗一郡,织未得王之。〉

  §11 上击布时,为流矢所中,行道,疾甚。吕后迎良医。医入见,曰:“疾可治。”〈治,直之翻;下同。〉上嫚骂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师古曰:三尺,谓剑也。中,竹仲翻。见,贤遍翻。〉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扁鹊,古之良医。扁,补辨翻。〉遂不使治疾,赐黄金五十斤,罢之。吕后问曰:“陛下百岁后,萧相国既死,谁令代之?”上曰:“曹参可。”问其次,曰:“王陵可;然少戆,〈少者,多少之少。师古曰:戆,愚也;古者下绀翻,今则竹巷翻。〉陈平可以助之。陈平知有余,然难独任。周勃重厚少文,〈知,读曰智。少,诗沼翻。〉然安刘氏者必勃也,可令为太尉。”吕后复问其次,〈复,扶又翻。〉上曰:“此后亦非乃所知也。”〈师古曰:乃,汝也;言自此之后,汝亦终矣,不复知之。〉夏,四月,甲辰,帝崩于长乐宫。〈寿五十三。《考异》曰:《汉书》云:“吕后与审食其谋尽诛诸将。郦商见审食其,说以:‘如此,大臣内畔,诸将外反,亡可蹻足待也。’审食其入言之,乃以丁未发丧。”按吕后虽暴戾,亦安敢一旦尽诛大臣!又时陈平不在荥阳,樊哙不在代;此说恐妄,今不取。〉丁未,发丧,大赦天下。

  §12 卢绾与数千人居塞下候伺,幸上疾愈,自入谢;〈师古曰:冀得上疾愈自入谢,以为己身之幸也。〉闻帝崩,遂亡入匈奴。

  §13 五月,丙寅,葬高帝于长陵。〈班《志》:长陵县,高帝置,属左冯翊。皇甫谧曰:长陵在渭水北,去长安城三十五里。臣瓒曰:在长安北四十里。《括地志》:在雍州咸阳县东三十里。《汉官仪》曰:古不墓祭;秦始皇起寝于墓侧,汉因而不改。诸陵寝皆以晦、朔、二十四气、三伏、社、腊及四时上饭;其亲陵所宫人,随鼓漏理被、枕,具盥水,陈妆具。陵旁起邑,置令、丞、尉奉守。〉

  初,高祖不修文学,而性明达,好谋,能听,自监门、戍卒,见之如旧。初顺民心作三章之约。〈见九卷元年。〉天下既定,命萧何次律、令,〈帝既灭项羽,四夷未附,兵革未息,三章之法,不足以御奸,萧何攗摭秦法,取其宜于时者,作律九章。〉韩信申军法,〈帝命张良、韩信序次兵法,凡百八十二家;删取要用,定着三十五家;诸吕用事而盗取之。〉张苍定章程,〈如淳曰:章,历数之章术也;程者,权、衡、尺、斗、斛之平法也。师古曰:程,法式也。〉叔孙通制礼仪;〈见上卷六年、七年。〉又与功臣剖符作誓,丹书、铁契,金匮、石室,藏之宗庙。〈剖符作誓,谓剖符封功臣,刑白马与为山河带厉之盟也。丹书、铁契者,以铁为契,以丹书之。如淳曰:金匮,犹金縢也。师古曰:以金为匮,以石为室,重缄封之,重慎之义。盖谓以丹书盟誓之言于铁券,盛之以金匮、石室而藏之宗庙也。〉虽日不暇给,规摹弘远矣。〈邓展曰:若画工规模物之摹。韦昭曰:正员之器曰规。摹者,如画工未施,朱土摹之矣。师古曰:取喻规摹,谓立制立范也。给,足也;日不暇给,言众事繁多,常汲汲也。余谓日不暇给,盖言项羽既平,诸侯又叛也。〉

  §14 己巳,太子即皇帝位,尊皇后曰皇太后。

  §15 初,高帝病甚,人有恶樊哙云:“党于吕氏,即一日上晏驾,〈师古曰:恶,谓毁谮,言其罪恶也,音如字。晏驾者,天子当晨起早作;而忽崩殒,不出临朝,凡臣子之心,犹谓宫车晚出也。〉欲以兵诛赵王如意之属。”帝大怒,用陈平谋,召绛侯周勃受诏床下,曰:“陈平亟驰传载勃代哙将;平至军中,即斩哙头!”二人既受诏,驰传,未至军,〈如淳曰:四马,高足为置传,中足为驰传。律:诸当乘传及发驾置传,皆持尺五寸木传信,封以御史大夫印章。其乘传,参封之;参,三也。有期会,累封两端,端各两封,凡四封也。传,株恋翻。〉行计之曰:“樊哙,帝之故人也,功多;且又吕后弟吕嬃之夫,〈嬃,音须。师古曰:行计,谓于道中行且计也。〉有亲且贵。帝以忿怒故欲斩之,则恐后悔;宁囚而致上【章:甲十五行本重“上”字;乙十一行本同;孔本同;退斋校同。】自诛之。”未至军,为坛,以节召樊哙。哙受诏,即反接,〈师古曰:反缚两手也。〉载槛车传诣长安;〈传,柱恋翻,递也。〉而令绛侯勃代将,将兵定燕反县。

  平行,闻帝崩;〈师古曰:未至京师,于道中闻高帝崩。〉畏吕嬃谗之于太后,乃驰传先去。逢使者,诏平与灌婴屯荥阳。平受诏,立复驰至宫,哭殊悲;因固请得宿卫中。〈请得宿卫禁中也。复,扶又翻;不同。〉太后乃以为郎中令,〈班《表》:郎中令,秦官,掌宫殿掖门户;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光禄勋。〉使傅敎惠帝。是后吕嬃谗乃不得行。樊哙至,则赦,复爵邑。

  §16 太后令永巷囚戚夫人,髡钳,衣赭衣,令舂。〈赭衣,囚服也;以赤土染之。赭,止也翻。〉遣使召赵王如意。使者三反,赵相周昌谓使者曰:“高帝属臣赵王,〈属,之欲翻。〉王年少;〈少,诗照翻;下同。〉窃闻太后怨戚夫人,欲召赵王并诛之,臣不敢遣王。王且亦病,不能奉诏。”太后怒,先使人召昌。昌至长安,乃使人复召赵王。王来,未到;帝知太后怒,自迎赵王霸上,与入宫,自挟与起居饮食。太后欲杀之,不得间。〈间,古苋翻;隙也。〉

  孝惠皇帝〈荀悦曰:讳“盈”之字曰“满”。师古曰:臣下以“满”字代“盈”者,则知帝讳盈也:他皆类此。高帝嫡长子。应劭曰:《礼·谥法》:柔质慈民曰惠。师古曰:孝子善述人之志,故汉家之谥,自惠帝以下皆称孝也。〉

  元年(丁未、前一九四)

  §1 冬,十二月,帝晨出射。赵王年【章:甲十五行本无“年”字;乙十一行本同;孔本同。】少,不能蚤起;太后使人持酖饮之。〈《广志》:鸩鸟大如鸮,毛紫绿色,有毒;颈长七八寸,食蝮蛇。雄名运日,雌名阴谐。以其毛历饮食则杀人。范成大曰:鸩,闻邕州朝天铺及山深处有之,形如鸦差大,黑身,赤目,音如羯鼓;唯食毒蛇,遇蛇则鸣声邦邦然。蛇入石穴,则于穴外禹步作法;有顷,石碎,啄蛇吞之。山有鸩,草木不生。秋冬之间脱羽。往时人以银作爪拾取,着银瓶中;否则手烂堕。鸩矢着人立死;集于石,石亦裂。此禽至凶极毒。所谓酖,即鸩酒也。陆佃《埤雅》曰:鸩,似鹰而紫黑,喙长七八寸,作铜色。食蛇,蛇入口辄烂;屎溺着石,石亦为之烂。羽翮有毒,以栎酒,饮杀人;惟犀角可以解,故有鸩处必有犀。饮,于禁翻。〉犂明,〈徐广曰:犂,犹比也;比至天明也。诸言犂明者,将明时也。吕静曰:犂,结也,力奚翻。程大昌曰:徐说非也。犂、黎,古字通。黎,黑也;黑与明相杂,欲晓未晓之交也,犹曰昧爽也。昧,暗也;爽,明也;亦明暗相杂也。迟明,即未及乎明也。厥明、质明,则已晓也。康云力追切。未知何据。〉帝还,赵王已死。太后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辉耳,饮瘖药,〈断,丁管翻。去,羌吕翻。师古曰:去其眼睛,以药熏耳令聋也。瘖,不能言也;以瘖药饮之。瘖,于今翻。〉使居厕中,命曰“人彘”。居数日,乃召帝观人彘。帝见,问知其戚夫人,乃大哭,因病,岁余不能起。使人请太后曰:“此非人所为。臣为太后子,终不能治天下。”〈师古曰:令太后治事,己自如太子然。余谓惠帝之意,盖以谓身为太后子而不能容父之宠姬,是终不能治天下也。治,直之翻。〉帝以此日饮为淫乐,不听政。〈乐,音洛。〉

  臣光曰:为人子者,父母有过则谏;谏而不听,则号泣而随之。〈见《记·曲礼》。号,户高翻。〉安有守高祖之业,为天下之主,不忍母之残酷,遂弃国家而不恤,纵酒色以伤生!若孝惠者,可谓笃于小仁而未知大谊也。

  §2 徙淮阳王友为赵王。〈高祖十一年,封友于淮阳。〉

  §3 春,正月,始作长安城西北方。〈汉都长安,萧何虽治宫室,未暇筑城,帝始筑之,至五年乃毕,故书以始事。杜佑曰:惠帝所筑长安城,在今大兴城西北苑中。〉

  二年(戊申、前一九三)

  §1 冬,十月,齐悼惠王来朝;〈高祖庶长子肥也。朝,直遥翻。〉饮于太后前,帝以齐王,兄也,置之上坐。〈盖于宫中以兄弟齿列为序,非外朝君臣之礼。坐,徂卧翻。〉太后怒,酌酖酒置前,赐齐王为寿。齐王起,帝亦起取卮;太后恐,自起泛帝卮。〈《汉书音义》:泛,音幡;《索隐》音捧。余据泛驾之泛,其义为覆,则音覂亦通。〉齐王怪之,因不敢饮,佯醉去;问知其酖,大恐。齐内史士说王,〈师古曰:内史,王国官;士,其名也。班《表》:王国有内史,掌治民。〉使献城阳郡为鲁元公主汤沐邑。太后喜,乃罢归齐王。

  §2 春,正月,癸酉,有两龙见兰陵家人井中。〈班《志》,兰陵县属东海郡。师古曰:家人,言庶人之家。《五行志》曰:温陵之家。见,贤遍翻。〉

  §3 陇西地震。

  §4 夏,旱。

  §5 郃阳侯仲薨。〈仲,即代王喜;封郃阳事见上卷高祖七年。〉

  §6 酇文终侯萧何病,〈《谥法》:有始有卒曰终。蒙曰:克成令名曰终。〉上亲自临视,因问曰:“君即百岁后,谁可代君者?”对曰:“知臣莫如主。”帝曰:“曹参何如?”何顿首曰:“帝得之矣,臣死不恨!”

  秋,七月,辛未,何薨。何置田宅,必居穷僻处,为家,不治垣屋。〈师古曰:僻,隐也。垣,墙也。治,直之翻。〉曰:“后世贤,师吾俭;不贤,毋为势家所夺。”

  癸巳,以曹参为相国。参闻何薨,告舍人:“趣治行!〈师古曰:舍人,犹言家人也。一曰:私属官主家事者也。余据战国时,苏秦使舍人资送张仪入秦,李斯为吕不韦舍人,谓为私属官可也,以为主家事则拘矣。趣,读曰促,速也。治行,谓饬治行装也。〉吾将入相。”居无何,〈居无何,谓居无几时也。相,息亮翻;下同。〉使者果召参。始,参微时,与萧何善;及为将相,有隙;至何且死,所推贤惟参。〈言推举以为贤也。〉参代何为相,举事无所变更,〈师古曰:举,皆也;言凡事无更改。更,工衡翻。〉一遵何约束。择郡国吏木讷于文辞、〈木,质朴也。讷,謇于言也。〉重厚长者,即召除为丞相史;〈汉制:丞相官属,长史之下有掾史、令史等。〉吏之言文刻深、欲务声名者,辄斥去之。日夜饮醇酒;〈斥,却也,逐也。师古曰:醇酒不浇,谓厚酒也。去,羌吕翻。〉卿、大夫以下吏及宾客见参不事事,〈言不事丞相之事。〉来者皆欲有言,参辄饮以醇酒;间欲有所言,复饮之,醉而后去,终莫得开说,以为常。〈开,启也;谓有所启白。以为常者,饮之以酒也。饮,于禁翻。复,扶又翻。〉见人有细过,专掩匿覆盖之;〈覆,敷救翻。〉府中无事。

  参子窋为中大夫,〈窋,张律翻。〉帝怪相国不治事,以为“岂少朕与?”〈师古曰:言岂以我为年少故也。治,直之翻。与,读曰欤。〉使窋归,以其私问参。参怒,笞窋二百,曰:“趣入侍!天下事非若所当言也!”至朝时,帝让参曰:“乃者我使谏君也。”〈师古曰:乃者,犹言曩者。朝,直遥翻。〉参免冠谢曰:“陛下自察圣武孰与高帝?”上曰:“朕乃安敢望先帝!”又曰:“陛下观臣能孰与萧何贤?”上曰:“君似不及也。”参曰:“陛下言之是也。高帝与萧何定天下,法令既明。今陛下垂拱,参等守职,遵而勿失,不亦可乎!”帝曰:“善!”

  参为相国,出入三年,百姓歌之曰:“萧何为法,较若画一。〈较若,犹今言较然也。画一,言其整齐也。〉曹参代之,守而勿失;载其清净,〈师古曰:载,犹乘也。〉民以宁壹。”

  三年(己酉、前一九二)

  §1 春,发长安六百里内男女十四万六千人城长安,三十日罢。

  §2 以宗室女为公主,嫁匈奴冒顿单于。是时,冒顿方强,为书,使使遗高后,辞极亵嫚。〈遗,于季翻;下同。亵,息列翻,污也。嫚,傲也。〉高后大怒,召将相大臣,议斩其使者,发兵击之。樊哙曰:“臣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中郎将季布曰:“哙可斩也!〈汉有五官、左、右中郎三将,秩二千石,典领中郎,属郎中令。〉前匈奴围高帝于平城,〈见上卷高祖七年。《考异》曰:《季布传》云:“前陈豨反于代时,匈奴围高帝于平城”。按平城之围,乃韩王信反,非陈豨反也。〉汉兵三十二万,哙为上将军,不能解围。今歌吟之声未绝,伤夷者甫起,而哙欲摇动天下,妄言以十万众横行,是面谩也。〈谩,莫连翻,又莫官切,又音慢,欺诳也。〉且夷狄譬如禽兽,得其善言不足喜,恶言不足怒也。”高后曰:“善!”令大谒者张释报书,〈谒者,秦官,掌宾赞受事,员七十人。大谒者,盖其长也。《考异》曰:《史记·文帝本纪》及《惠景间侯者表》、《汉书·匈奴传》皆作“泽”;《史记·吕后本纪》:“八年,中大谒者张释”,《汉书·纪》作“释卿”,《恩泽侯表》及《周勃传》皆云“张释”;颜师古《注》曰:《荆燕吴传》云“张择”。今从《史记·吕后本纪》、《汉书·恩泽侯表》、《周勃传》。〉深自谦愻以谢之,〈愻,与逊同,顺也。〉并遗以车二乘,马二驷。〈乘,绳证翻。〉冒顿复使使来谢,〈复,扶又翻。〉曰:“未尝闻中国礼义,陛下幸而赦之。”因献马,遂和亲。

  §3 夏,五月,立闽越君摇为东海王。摇与无诸,皆越王句践之后也,〈句,音钩。〉从诸侯灭秦,功多,其民便附,故立之。都东瓯,世号东瓯王。〈闽越王无诸,高祖五年受封,都冶,今福州候官是也。帝又封摇于东海。东海,即东瓯,今温州永嘉是也。应劭曰:摇封东海,在吴郡东南滨海,此闽越、东越所由分也。〉

  §4 六月,发诸侯王、列侯徒隶二万人城长安。〈自元年始作长安城西北方;今年春,又发长安六百里内男女就役;不欲复劳之,故发王侯徒隶。〉

  §5 秋,七月,都廐灾。〈都廐,大廐也,属太仆。〉

  §6 是岁,蜀湔氐反,〈班《志》,湔氐道属蜀郡㟭山,在西徼外,江水所出。又《百官表》:有蛮夷曰道,则其地盖湔氐居之,故曰道也。湔,则前翻;裴松之音翦。氐,丁奚翻。〉击平之。

  四年(庚戌、前一九一)

  §1 冬,十月,立皇后张氏。后,帝姊鲁元公主女也,太后欲为重亲,故以配帝。〈后,张敖女也。鲁元公主降敖而生后。因下文重亲,故直书帝姊鲁元公主女;既以纪人伦之变,且着外戚固宠也。重,直龙翻。〉

  §2 春,正月,举民孝、弟、力田者,复其身。〈善事父母为孝;善事兄长为弟;力田者,取其竭力服勤于田事。孝、弟,人伦之大;力田,人生之本;故令郡国举之。复其身,以风厉天下也。弟,读曰悌。复,方目翻。〉

  §3 三月,甲子,皇帝冠,赦天下。〈帝年十七即位,至是始冠。孔颖达曰:案《略说》:周公对成王云:古者冒而句领。《注》云:古人,谓三皇时以冒覆头,句领绕颈,至黄帝时则有冕也。《世本》谓黄帝造火食、旃冕,是冕起于黄帝也。但黄帝以前,则以羽皮为之冠;黄帝以后,乃用布帛。其冠之年,则天子、诸侯十二而冠。故襄九年《左传》云:古者国君十五而生子;冠而生子,礼也。其士则二十而冠。古者行冠礼于庙,初加缁布冠,次加皮弁冠,三加爵弁冠,所谓“三加弥尊,加有成也”。诸侯则四加而有玄冕,故《大戴礼》云“公冠四加”也。诸侯尚四加,则天子当五加,衮冕也。郑樵曰:汉改皇帝冠为加元服;初加缁布进贤,次爵弁,次武弁,次通天冠;冠讫,皆于高祖庙如礼谒见。〉

  §4 省法令妨吏民者;除挟书律。〈应劭曰:挟,藏也。张晏曰:秦律,挟书者族。今始除之。〉

  §5 帝以朝太后于长乐宫及间往,数跸烦民。〈师古曰:非大朝见、中间小谒见曰间往。天子出入警跸,辟止行人;数跸,则人以为烦。郑氏《周礼注》曰:国有事,王当出,则禁绝行者,若今时卫士塡街跸也。贾公彦《疏》曰:《汉仪》:大驾行幸,使卫士塡塞街巷,备非常也。跸,壁吉翻。〉乃筑复道于武库南。〈武库在长乐、未央之间,故筑复道始于武库南。〉奉常叔孙通谏曰:“此高帝月出游衣冠之道也,〈服虔曰:持高庙中衣冠,月旦以游于众庙,已而复之。应劭曰:月旦,出高帝衣冠,备法驾,名曰游衣冠。如淳曰:高祖之衣冠藏在宫中之寝,三月出游,其道正直今之所作复道下,故言“乘宗庙道上行”也。晋灼曰:《黄图》:高庙在长安城门街东,寝在桂宫北;服言衣冠藏于庙中,如言宫中,皆非也。师古曰:诸家之说皆未允也。谓从高帝陵寝出,衣冠游于高庙,每月一为之,汉制则然。而后之学者不晓其意,谓以月出之时,夜游衣冠,皆非也。〉子孙奈何乘宗庙道上行哉!”帝惧曰:“急坏之!”〈坏,音怪。〉通曰:“人主无过举;今已作,百姓皆知之矣。愿陛下为原庙渭北,〈师古曰:原,重也;先已有庙,今更立之,故云重也。〉【章:甲十五行本“月”上有“衣冠”二字;乙十一行本同;孔本同;张校同。】出游之,益广宗庙,大孝之本。”上乃诏有司立原庙。〈郑氏曰:庙之言貌也;死者精神不可得而见,但以生时之居,立宫室象貌为之耳。《孝经注》:宗,尊也。庙,貌也。〉

  臣光曰:过者,人之所必不免也;惟圣贤为能知而改之。古之圣王,患其有过而不自知也,故设诽谤之木,置敢谏之鼓;〈《后汉书》曰:尧置敢谏之鼓。贾谊曰:三代之君,则有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敢谏之鼓。〉岂畏百姓之闻其过哉!是以仲虺美成汤曰:“改过不吝。”傅说戒高宗曰:“无耻过作非。”由是观之,则为人君者,固不以无过为贤,而以改过为美也。今叔孙通谏孝惠,乃云“人主无过举”,是敎人君以文过遂非也,岂不缪哉!

  §6 长乐宫鸿台灾。〈《三辅黄图》:鸿台在长乐宫中。秦始皇二十七年筑,高四十丈,上起观宇;帝尝射飞鸿于台上,故曰鸿台。〉

  §7 秋,七月,乙亥,未央宫凌室灾;丙子,织室灾。〈凌室,藏冰之室;织室,掌织作缯帛之处。班《表》:少府有东织、西织。凌,力证翻,又音陵。〉

  五年(辛亥、前一九〇)

  §1 冬,雷;〈《洪范论》曰:阳用事百八十三日而终,阴用事百八十三日而终。雷出地百八十三日而入地,入地百八十三日而复出地,是其常经也;冬雷为失常。〉桃李华,枣实。

  §2 春,正月,复发长安六百里内男女十四万五千人城长安,三十日罢。

  §3 夏,大旱,江河水少,溪谷水绝。

  §4 秋,八月,平【章:甲十五行本“平”上有“己丑”二字,乙十一本同;孔本同。】阳懿侯曹参薨。〈《谥法》:温柔贤善曰懿。〉

  六年(壬子、前一八九)

  §1 冬,十月,以王陵为右丞相,陈平为左丞相。

  §2 齐悼惠王肥薨。

  §3 夏,留文成侯张良薨。〈周公《谥法》:安民立政曰成。贺琛《臣谥》:佐相克终曰成。〉

  §4 以周勃为太尉。

  七年(癸丑、前一八八)

  §1 冬,发车骑、材官诣荥阳,太尉灌婴将。〈将,即亮翻。〉

  §2 春,正月,辛丑朔,日有食之。

  §3 夏,五月,丁卯,日有食之,既。

  §4 秋,八月,戊寅,帝崩于未央宫。大赦天下。九月,辛丑,葬安陵。〈臣瓒曰:寿二十四。安陵在长安北三十里。师古曰:去长陵一十里。〉

  初,吕太后命张皇后取他人子养之,而杀其母,以为太子。既葬,太子即皇帝位,年幼;太后临朝称制。〈师古曰:天子之言,一曰制书,二曰诏书。制书者,谓制度之命也,非皇后所得称。今太后临朝,行天子事,故称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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