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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温篡唐(3)


  夏四月丁酉,崔胤自华州诣河中,泣诉于朱全忠,恐李茂贞劫天子幸蜀,宜以时迎奉,势不可缓。全忠与之宴,胤亲执板为全忠歌以侑酒。

  五月,凤翔人闻朱全忠且来,皆惧。癸丑,城外居民皆迁入城。己未,全忠将精兵五万发河中,至东渭桥,遇霖雨,留旬日。

  庚午,工部侍郎、平章事韦贻范遭母丧,宦官荐翰林学士姚洎为相。洎谋于韩偓,偓曰:“若图永久之利,则莫若未就为善。傥出上意,固无不可。且汴军旦夕合围,孤城难保,家族在东,可不虑乎。”洎乃移疾,上亦自不许。六月丙子,以中书舍人苏检为工部侍郎、同平章事。时韦贻范在草土,荐检及姚洎于李茂贞,上既不用洎,茂贞及宦官恐上自用人,协力荐检,遂用之。

  丁丑,朱全忠军于虢县。甲申,李茂贞大出兵,自将之,与朱全忠战于虢县之北,大败而还,死者万馀人。丙戌,全忠遣其将孔勍出散关攻凤州,拔之。丁亥,全忠进军凤翔城下。全忠朝服向城而泣曰:“臣但欲迎车驾还宫耳,不与岐王角胜也。”遂为五寨环之。

  秋七月。韦贻范之为相也,多受人赂,许以官。既而母丧罢去,日为债家所噪。亲吏刘延美所负尤多,故汲汲于起复,日遣人诣两中尉、枢密及李茂贞求之。甲戌,命韩偓草贻范起复制,偓曰:“吾腕可断,此制不可草。”即上疏论“贻范遭忧未数月,遽令起复,实骇物听,伤国体”。学士院二中使怒曰:“学士勿以死为戏。”偓以疏授之,解衣而寝,二使不得已奏之。上即命罢草,仍赐敕褒赏之。八月乙亥朔,班定,无白麻可宣。宦官喧言韩侍郎不肯草麻,闻者大骇。茂贞入见上曰:“陛下命相而学士不肯草麻,与反何异。”上曰:“卿辈荐贻范朕不之违,学士不草麻朕亦不之违。况彼所陈,事理明白,若之何不从。”茂贞不悦而出,至中书,见苏检曰:“奸邪朋党,宛然如旧。”扼腕者久之。贻范犹经营不已,茂贞语人曰:“我实不知书生礼数,为贻范所误,会当于邠州安置。”贻范乃止,刘延美赴井死。

  保大节度使李茂勋将兵屯三原救李茂贞,朱全忠遣其将康怀英、孔勍击之,茂勋遁去。茂勋,茂贞之从弟也。

  庚戌,李茂贞出兵夜击奉天,虏汴将倪章、邵棠以归。乙未,茂贞大出兵与全忠战,不胜。暮归,汴兵追之,几入西门。

  己亥,再起复前户部侍郎、同平章事韦贻范,使姚洎草制。贻范不让,即表谢,明日视事。

  九月乙巳,朱全忠以久雨,士卒病,召诸将议引兵归河中。亲从指挥使高季昌、左开道指挥使刘知俊曰:“天下英雄,窥此举一岁矣。今茂贞已困,奈何舍之去。”全忠患李茂贞坚壁不出,季昌请以谲计诱致之,募有能入城为谍者。骑士马景请行,曰:“此行必死,愿大王录其妻子。”全忠恻然止之,景不可。时全忠遣朱友伦发兵于大梁,明日将至,当出兵迓之。景请因此时给骏马杂众骑而出,全忠从之,命诸军皆秣马饱士。丁未旦,偃旗帜潜伏,无得妄出,营中寂如无人。景与众骑偕出,忽跃马西去,诈为逃亡,入城告茂贞曰:“全忠举军遁矣,独留伤病者近万人守营,今夕亦去矣,请速击之。”于是茂贞开门,悉众攻全忠营。全忠鼓于中军,百营俱出,纵兵击之,又遣数百骑据其城门,凤翔军进退失据,自蹈藉,杀伤殆尽。茂贞自是丧气,始议与全忠连和,奉车驾还京,不复以诏书勒全忠还镇矣。全忠表季昌为宋州团练使。

  辛亥,李茂贞尽出骑兵于邻州就刍粮。壬子,朱全忠穿蚰蜒壕围凤翔,设大铺、铃架以绝内外。

  冬十月戊寅夜,李茂贞假子彦询帅三团步兵奔于汴军,己卯,李彦韬继之。庚辰,朱全忠遣幕僚司马邺奉表入城。甲申,又遣使献熊白。自是献食物、缯帛相继。上皆先以示李茂贞,使启视之,茂贞亦不敢启。丙戌,复遣使请与茂贞议连和,民出城樵采者皆不抄掠。丁亥,全忠表请修宫阙及迎车驾。己丑,遣国子司业薛昌祚、内使王廷续赍诏赐全忠。

  癸巳,茂贞复出兵击汴军城西寨,败还。全忠以綘袍衣降者,使招呼城中人,凤翔军夜缒去及因樵采去不返者甚众。是后茂贞或遣兵出击汴军,多不为用,散还。茂贞疑上与全忠有密约,壬寅,更于御院北垣外增兵防卫。

  十二月癸卯朔,保大节度使李茂勋帅其众万馀人救凤翔,屯于城北阪上,与城中举烽相应。

  甲辰,上使赵国夫人诇学士院二使皆不在,亟召韩偓、姚洎,窃见之于土门外,执手相泣。洎请上速还,恐为他人所见,上遽去。

  朱全忠遣其将孔勍、李晖将兵乘虚袭鄜、坊。壬子,拔坊州。甲寅,大雪,汴军冒之夕进,五鼓抵鄜州城下。鄜人不为备,汴军入城,城中兵尚八千人,格斗至午,鄜人始败,擒留后李继璙。勍抚存李茂勋及将士之家,安堵无扰。命李晖权知军府事,茂勋闻之,引兵遁去。

  汴军每夜鸣鼓角,城中地如动。攻城者诟城上人云:“劫天子贼”,乘城者诟城下人云:“夺天子贼”。是冬,大雪,城中食尽,冻馁死者不可胜计。或卧未死,肉已为人所呙。市中卖人肉斤直钱百,犬肉直五百。茂贞储偫亦竭,以犬彘供御膳。上鬻御衣及小皇子衣于市以充用,削渍松柿以饲御马。

  丙子,户部侍郎、同平章事韦贻范薨。

  癸亥,朱全忠遣人薙城外草以困城中。甲子,李茂贞增兵守宫门,诸宦官自度不免,至相尤怨。

  苏检数为韩偓经营入相,言于茂贞及中尉、枢密,且遣亲吏告偓。偓怒曰:“公与韦公自贬所召归,旬月致位宰相,讫不能有所为。今朝夕不济,乃欲以此相污邪。”

  十二月,李茂勋遣使请降于朱全忠,更名周彝。于是茂贞山南州镇皆入王建,关中州镇皆入全忠,坐守孤城,乃密谋诛宦官以自赎。遗全忠书曰:“祸乱之兴,皆由全诲。仆迎驾至此,以备他盗。公既志匡社稷,请公迎扈还宫,仆以弊甲雕兵,从公陈力。”全忠复书曰:“仆举兵至此,正以乘舆播迁。公能协力,固所愿也。”

  丁酉,上召李茂贞、苏检、李继诲、李彦弼、李继岌、李继远、李继忠食,议与朱全忠和。上曰:“十六宅诸王以下,冻馁死者日有数人。在内诸王及公主、妃嫔,一日食粥,一日食汤饼,今亦竭矣。卿等意如何。”皆不对。上曰:“速当和解耳。”凤翔兵十馀人遮韩全诲于左银台门,喧骂曰:“阖境涂炭,阖城馁死,正为军容辈数人耳。”全诲叩头诉于茂贞,茂贞曰:“卒辈何知。”命酌酒两杯,对饮而罢。又诉于上,上亦谕解之。李继昭谓全诲曰:“昔杨军容破杨守亮一族,今军容亦破继昭一族邪。”慢骂之,遂出降于全忠,复姓苻,名道昭。

  三年春正月甲辰,遣殿中侍御史崔构、供奉官郭遵诲诣朱全忠营。丙午,李茂贞亦遣牙将郭启期往议和解。

  戊申,李茂贞独见上,中尉韩全诲、张彦弘、枢密使袁易简、周敬容皆不得对。茂贞请诛全诲等与朱全忠和解,奉车驾还京。上喜,即遣内养帅凤翔卒四十人收全诲等,斩之。以御食使第五可范为左军中尉,宣徽南院使仇承坦为右军中尉,王知古为上院枢密使,杨虔朗为下院枢密使。是夕,又斩李继筠、李继诲、李彦弼及内诸司使韦处廷等十六人。己酉,遣韩偓及赵国夫人诣全忠营,又遣使囊全诲等二十馀人首以示全忠,曰:“向来胁留车驾,惧罪离间,不欲协和,皆此曹也。今朕与茂贞决意诛之,卿可晓谕诸军,以豁众愤。”辛亥,全忠遣观察判官李振奉表入谢。

  全诲等已诛,而全忠围犹未解。茂贞疑崔胤教全忠欲必取凤翔,白上急召胤,令帅百官赴行在。凡四降诏,三赐朱书御札,言甚切至,悉复故官爵,胤竟称疾不至。茂贞惧,自致书于胤,辞甚卑逊。全忠亦以书召胤,且戏之曰:“吾未识天子,须公来辨其是非。”胤始来。

  甲寅,凤翔始启城门。丙辰,全忠巡诸寨,至城北,有凤翔兵自北山下,全忠疑其逼已,遣兵击之,擒其将李继钦。上遣赵国夫人、冯翊夫人诣全忠营诘其故,全忠遣亲吏蒋玄晖奉表入奏。

  李茂贞请以其子侃尚平原公主,又欲以苏检女为景王秘妃以自固。平原,何后之女也,后意难之。上曰:“且令我得出,何忧尔女。”后乃从之。壬戌,平原公主嫁李侃,纳景王妃苏氏。

  时凤翔所诛宦官已七十二人,朱全忠又密令京兆搜捕致仕不从行者诛九十人。

  甲子,车驾出凤翔,幸全忠营。全忠素服待罪,命客省使宣释罪,去三仗,止报平安,以公服入谢。全忠见上,顿首流涕。上命韩偓扶起之。上亦泣,曰:“宗庙、社稷,赖卿再安。朕与宗族,赖卿再生。”亲解玉带以赐之。少休,即行。全忠单骑前导十许里,上辞之。全忠乃令朱友伦将兵扈从,自留部分后队,焚撤诸寨。友伦,存之子也。是夕,车驾宿岐山。丁卯,至兴平,崔胤始帅百官迎谒。复以胤为司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领三司如故。己巳,入长安。

  庚午,全忠、崔胤同对。胤奏:“国初承平之时,宦官不典兵豫政。天宝以来,宦官浸盛。贞元之末,分羽林卫为左、右神策军以便卫从,始令宦官主之,以二千人为定制。自是参掌机密,夺百司权,上下弥缝,共为不法。大则构扇藩镇,倾危国家。小则卖官鬻狱,蠹害朝政。王室衰乱,职此之由,不剪其根,祸终不已。请悉罢内诸司使,其事务尽归之省寺,诸道监军俱召还阙下。”上从之。是日,全忠以兵驱宦官第五可范已下数百人于内侍省,尽杀之,冤号之声,彻于内外。其出使外方者,诏所在收捕诛之。止留黄衣幼弱者三十人,以备洒扫。又诏成德节度使王镕选进五十人充敕使,取其土风深厚,人性谨朴也。上愍可范等或无罪,为文祭之。自是宣传诏命皆令宫人出入。其两军内外八镇兵悉属六军,以崔胤兼判六军十二卫事。

  臣光曰:宦者用权,为国家患,其来久矣。盖以出入宫禁,人主自幼及长与之亲狎,非如三公六卿,进见有时,可严惮也。其间复有性识儇利,语言辩给,善伺候颜色,承迎志趣,受命则无违忤之患,使令则有称惬之效。自非上智之主,烛知物情,虑患深远,侍奉之外,不任以事,则近者日亲,远者日疏。甘言悲辞之请有时而从,浸润肤受之诉有时而听。于是黜陟刑赏之政,潜移于近习而不自知,如饮麹酒,嗜其味而忘其醉也。黜陟刑赏之柄移,而国家不危乱者,未之有也。

  东汉之衰,宦官最多骄横,然皆假人主之权,依凭城社,以浊乱天下,未有能劫胁天子如制婴儿,废置在手,东西出其意,使天子畏之若乘虎狼而挟蛇虺,如唐世者也。所以然者非他,汉不握兵,唐握兵故也。

  太宗鉴前世之弊,深抑宦官,无得过四品。明皇始隳旧章,是崇是长,晚节令高力士省决章奏,乃至进退将相,时与之议,自太子、王公皆畏事之,宦官自此炽矣。及中原板荡,肃宗收兵灵武,李辅国以东宫旧隶参豫军谋,宠过而骄,不复能制,遂至爱子、慈父皆不能庇,以忧悸终。代宗践阼,仍遵覆辙,程元振、鱼朝恩相继用事,窃弄刑赏,壅蔽聪明,视天子如委裘,陵宰相如奴虏。是以来瑱入朝,遇谗赐死。吐蕃深侵郊甸,匿不以闻,致狼狈幸陕。李光弼危疑愤郁,以陨其生。郭子仪摈废家居,不保丘垄。仆固怀恩冤抑无诉,遂弃勋庸,更为叛乱。德宗初立,颇振纪纲,宦官稍绌。而返自兴元,猜忌诸将,以李晟、浑瑊为不可信,悉夺其兵,而以窦文场、霍仙鸣为中尉,使典宿卫,自是太阿之柄落其掌握矣。宪宗末年,吐突承璀欲废嫡立庶,以成陈洪志之变。宝历狎昵群小,刘克明与苏佐明为逆,其后綘王及文、武、宣、懿、僖、昭六世,皆为宦官所立,势益骄横。王守澄、仇士良、田令孜、杨复恭、刘季述、韩全诲为之魁杰,自称“定策国老”,目天子为门生,根深蒂固,疾成膏肓,不可救药矣。文宗深愤其然,志欲除之,以宋申锡之贤,犹不能有所为,反受其殃。况李训、郑注反复小人,欲以一朝谲诈之谋,剪累世胶固之党,遂至涉血禁涂,积尸省户,公卿大臣,连颈就诛,阖门屠灭,天子阳喑纵酒,饮泣吞气,自比赧、献,不亦悲乎。以宣宗之严毅明察,犹闭目摇首,自谓畏之。况懿、僖之骄侈,苟声色球猎足充其欲,则政事一以付之,呼之以父,固无怪矣。贼污宫阙,两幸梁、益,皆令孜所为也。昭宗不胜其耻,力欲清涤,而所任不得其人,所行不由其道。始则张浚覆军于平阳,增李克用跋扈之势,复恭亡命于山南,启宋文通不臣之心,终则兵交阙庭,矢及御衣,漂泊莎城,流寓华阴,幽辱东内,劫迁岐阳。崔昌遐无如之何,更召朱全忠以讨之。连兵围城,再罹寒暑,御膳不足于粮糒,王侯毙踣于饥寒。然全诲就诛,乘舆东出,翦灭其党,靡有孑遗,而唐之庙社因以丘墟矣。然则宦者之祸,始于明皇,盛于肃、代,成于德宗,极于昭宗。《易》曰:“履霜坚冰至。”为国家者,防微杜渐,可不慎其始哉。此其为患章章尤著者也,自馀伤贤害能,召乱致祸,卖官鬻狱,沮败师徒,蠹害烝民,不可遍举。

  夫寺人之官,自三王之世,载于《诗》、《礼》,所以谨闺闼之禁,通内外之言,安可无也。如《巷伯》之疾恶,寺人披之事君,郑众之辞赏,吕强之直谏,曹日升之救患,马存亮之弭乱,杨复光之讨贼,严遵美之避权,张承业之竭忠,其中岂无贤才乎。顾人主不当与之谋议政事,进退士大夫,使有威福足以动人耳。果或有罪,小则刑之,大则诛之,无所宽赦,如此虽使之专横,孰敢哉。岂可不察臧否,不择是非,欲草薙而禽狝之,能无乱乎。是以袁绍行之于前而董卓弱汉,崔昌遐袭之于后而朱氏篡唐,虽快一时之忿,而国随以亡。是犹恶衣之垢而焚之,患木之蠹而伐之,其为害岂不益多哉。孔子曰:“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斯之谓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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