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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君臣论治(4)


  七年冬十二月,上问魏徵曰:“群臣上书可采,及召对多失次,何也。”对曰:“臣观百司奏事,常数日思之,及至上前,三分不能道一。况谏者怫意触忌,非陛下借之辞色,岂敢尽其情哉。”上由是接群臣辞色愈温,尝曰:“炀帝多猜忌,临朝对群臣多不语。朕则不然,与群臣相亲如一体耳。”

  八年冬十二月,中牟丞皇甫德参上言:“修洛阳宫,劳人。收地租,厚敛。俗好高髻,盖宫中所化。”上怒,谓房玄龄等曰:“德参欲国家不役一人,不收斗租,宫人皆无发,乃可其意邪。”欲治其谤讪之罪,魏徵谏曰:“贾谊当汉文帝时上书,云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自古上书不激切,不能动人主之心,所谓狂夫之言,圣人择焉,唯陛下裁察。”上曰:“朕罪斯人,则谁复敢言。”乃赐绢二十匹。他日,征奏言:“陛下近日不好直言,虽勉强含容,非曩时之豁如。”上乃更加优赐,拜监察御史。

  九年春三月,上谓魏徵曰:“齐后主、周大元皆重敛百姓,厚自奉养,力竭而亡。譬如馋人自啖其肉,肉尽而毙,何其愚也。然二主孰为优劣。”对曰:“齐后主懦弱,政出多门。周天元骄暴,威福在己。虽同为亡国,齐主尤劣也。”

  十年秋八月丙子,上谓群臣曰:“朕开直言之路,以利国也,而比来封事者多讦人细事。自今复有为是者,朕当以谗人罪之。”

  冬十二月,魏王泰有宠于上,或言三品以上多轻魏王。上怒,引三品以上,作色让之曰:“隋文帝时,一品以下皆为诸王所顿踬,彼岂非天子儿邪。朕但不听诸子纵横耳,闻三品以上皆轻之,我若纵之,岂不能折辱公辈乎。”房玄龄等皆惶惧,流汗拜谢。魏徵独正色曰:“臣窃计当今群臣,必无敢轻魏王者。在礼,臣子一也。《春秋》,王人虽微,序于诸侯之上。三品以上皆公卿,陛下所尊礼。若纪纲大坏,固所不论。圣明在上,魏王必无顿辱群臣之理。隋文帝骄其诸子,使多行无礼,卒皆夷灭,又足法乎。”上悦,曰:“理到之语,不得不服。朕以私爱忘公义,曏者之忿,自谓不疑,及闻征言,方知理屈。人主发言,何得容易乎。”

  上曰:“法令不可数变,量变则烦,官长不能尽记。又前后差违,吏得以为奸。自今变法,皆宜详慎而行之。”

  治书侍御史权万纪上言:“宣、饶二州银大发采之,岁可得数百万缗。”上曰:“朕贵为天子,所乏者非财也,但恨无嘉言可以利民耳。与其多得数百万缗,何如得一贤才。卿未尝进一贤,退一不肖,而专言税银之利,昔尧、舜抵璧于山,投珠于谷,汉之桓、灵乃聚钱为私藏,卿欲以桓、灵俟我邪。”是日,黜万纪,使还家。

  十一年春正月,上作飞山宫。庚子,特进魏徵上疏,以为“炀帝恃其富强,不虞后患,穷奢极欲,使百姓困穷,以至身死人手,社稷为墟。陛下拨乱反正,宜惩隋之所以失,我之所以得,撤其峻宇,安于卑宫。若因基而增广,袭旧而加饰,此则以乱易乱,殃咎必至。难得易失,可不念哉。”

  上尝问大理卿刘德威曰:“近日刑网稍密,何也。”对曰:“此在主上,不在群臣。人主好宽则宽,好急则急。律文,失入减三等,失出减五等。今失入无辜,失出更获大罪,是以吏各自免,竞就深文,非有教使之然,畏罪故耳。陛下傥一断以律,则此风立变矣。”上悦,从之,由是断狱平允。

  二月,上至显仁宫,官吏以阙储偫,有被谴者。魏徵谏曰:“陛下以储偫谴官吏,臣恐承风相扇,异日民不聊生,殆非行幸之本意也。昔炀帝讽郡县献食,视其丰俭以为赏罚,故海内叛之。此陛下所亲见,奈何欲效之乎。”上惊曰:“非公,不闻此言。”因谓长孙无忌等曰:“朕昔过此,买饭而食,僦舍而宿,今供顿如此,岂得犹嫌不足乎。”

  三月庚子,上宴洛阳宫西苑,泛积翠池,顾谓侍臣曰:“炀帝作此宫苑,结怨于民,今悉为我有,正由宇文述、虞世基、裴蕴之徒内为谄谀,外蔽聪明故也,可不戒哉。”

  夏四月己卯,魏徵上疏,以为“人主善始者多,克终者寡,岂取之易而守之难乎。盖以殷忧则竭诚以尽下,安逸则骄恣而轻物。尽下则胡越同心,轻物则六亲离德,虽震之以威怒,亦皆貌从而心不服故也。人主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将兴缮则思知止,处高危则思谦降,临满盈则思挹损,遇逸乐则思撙节,在宴安则思后患,防拥蔽则思延纳,疾谗邪则思正己,行爵赏则思因喜而僭,施刑罚则思因怒而滥,兼是十思,而选贤任能,固可以无为而治,又何必劳神苦体,以代百司之任哉。”

  五月壬申,魏徵上疏,以为“陛下欲善之志不及于昔时,闻过必改少亏于曩日,谴罚积多,威怒微厉。乃知贵不期骄,富不期侈,非虚言也。且以隋之府库、仓廪、户口、甲兵之盛,考之今日,安得拟伦。然隋以富强动之而危,我以寡弱静之而安。安危之理,皎然在目。昔隋之未乱也,自谓必无乱,其未亡也,自谓必无亡。故赋役无穷,征伐不息,以至祸将及身而尚未之寤也。夫鉴形莫如止水,鉴败莫如亡国。伏愿取鉴于隋,去奢从约,亲忠远佞,以当今之无事,行畴昔之恭俭,则尽善尽美,固无得而称焉。夫取之实难,守之甚易,陛下能得其所难,岂不能保其所易乎。”

  秋七月,魏徵上疏,以为“《文子》曰:同言而信,信在言前,同令而行,诚在令外。自王道休明,十有馀年,然而德化未洽者,由待下之情未尽诚信故也。今立政致治,必委之君子,事有得失,或访之小人。其待君子也敬而疏,遇小人也轻而狎。狎则言无不尽,疏则情不上通。夫中智之人,岂无小慧。然才非经国,虑不及远,虽竭力尽诚,犹未免有败。况内怀奸宄,其祸岂不深乎。夫虽君子不能无小过,苟不害于正道,斯可略矣。既谓之君子而复疑其不信,何异立直木而疑其影之曲乎。陛下诚能慎选君子,以礼信用之,何忧不治。不然,危亡之期,未可保也。”上赐手诏褒美曰:“昔晋武帝平吴之后,志意骄怠,何曾位极台司,不能直谏,乃私语子孙,自矜明智,此不忠之大者也。得公之谏,朕知过矣。当置之几案,以比弦韦。”

  乙未,车驾还洛阳,诏“洛阳宫为水所毁者,少加修缮,才令可居。自外众材,给城中坏庐舍者。令百官各上封事,极言朕过。”壬寅,废明德宫及飞山宫之玄圃院,给遭水者。

  八月甲子,上谓侍臣曰:“上封事者,皆言朕游猎太频。今天下无事,武备不可忘,朕时与左右猎于后苑,无一事烦民,夫亦何伤。”魏徵曰:“先王惟恐不闻其过。陛下既使之上封事,正得恣其陈述。苟其言可取,固有益于国,若其无取,亦无所损。”上曰:“公言是也。”皆劳而遣之。

  侍御史马周上疏,以为“三代及汉,历年多者八百,少者不减四百,良以恩结人心,人不能忘故也。自是以降,多者六十年,少者才二十馀年,皆无恩于人,本根不固故也。陛下当隆禹、汤、文、武之业,为子孙立万代之基,岂得但持当年而已。今之户口不及隋之什一,而给役者兄去弟还,道路相继。陛下虽加恩诏,使之裁损,然营缮不休,民安得息。故有司徒行文书,曾无事实。昔汉之文、景,恭俭养民,武帝承其丰富之资,故能穷奢极欲,而不至于乱。向使高祖之后即传武帝,汉室安得久存乎。又,京师及四方所造乘舆器用及诸王、妃、主服饰,议者皆不以为俭。夫昧旦丕显,后世犹怠。陛下少居民间,知民疾苦,尚复如此,况皇太子生长深宫,不更外事,万岁之后,固圣虑所当忧也。臣观自古以来,百姓愁怨,聚为盗贼,其国未有不亡者。人主虽欲追改,不能复全。故当修于可修之时,不可悔之于既失之后也。盖幽、厉尝笑桀、纣矣,炀帝亦笑周、齐矣,不可使后之笑今,如今之笑炀帝也。贞观之初,天下饥歉,斗米直匹绢,而百姓不怨者,知陛下忧念不忘故也。今比年丰穰,匹绢得粟十馀斛,而百姓怨咨者,知陛下不复念之,多营不急之务故也。自古以来,国之兴亡,不以畜积多少,在于百姓苦乐。且以近事验之,隋贮洛口仓而李密因之,东都积布帛而世充资之,西京府库亦为国家之用,至今未尽。夫蓄积固不可无,要当人有馀力,然后收之,不可强敛以资寇敌也。夫俭以息人,陛下已于贞观之初亲所履行,在于今日为之,固不难也。陛下必欲为久长之谋,不必远求上古,但如贞观之初,则天下幸甚。陛下宠遇诸王,颇有过厚者,万代之后,不可不深思也。且魏武帝爱陈思王,及文帝即位,囚禁诸王,但无缧绁耳。然则武帝爱之,适所以苦之也。又百姓所以治安,唯在刺史、县令,苟选用得人,则陛下可以端拱无为。今朝廷唯重内官而轻州县之选,刺史多用武人,或京官不称职始补外任,边远之处,用人更轻。所以百姓未安,殆由于此。”疏奏,上称善久之,谓侍臣曰:“刺史朕当自选。县令宜诏京官五品已上各举一人。”

  冬十月,上猎于洛阳苑,有群豕突出林中,上引弓,四发殪四豕。有豕突前,及马镫。民部尚书唐俭投马抟之,上拔剑斩豕,顾笑曰:“天策长史不见上将击贼邪,何惧之甚。”对曰:“汉祖以马上得之,不以马上治之。陛下以神武定四方,岂复逞雄心于一兽。”上悦,为之罢猎,寻加光禄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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