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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灭陈(1)


  陈宣帝太建十三年春,隋主既受周禅,三月戊子,以上开府仪同三司贺若弼为吴州总管,镇广陵。和州刺史河南韩擒虎为庐州总管,镇庐江。隋主有并吞江南之志,问将帅于高颎,颎荐弼与擒虎,故置于南边,使潜为经略。

  长城公至德二年。上于光昭殿前起临春、结绮、望仙三阁,各高数十丈,连延数十间,其窗牖、壁带、县楣、栏槛皆以沉、檀为之,饰以金玉,间以珠翠,外施珠帘,内有宝床、宝帐,其服玩瑰丽,近古所未有。每微风暂至,香闻数里。其下积石为山,引水为池,杂植奇花异卉。

  上自居临春阁,张贵妃居结绮阁,龚、孔二贵嫔居望仙阁,并复道交相往来。又有王、李二美人,张、薛二淑媛,袁昭仪、何婕妤、江修容并有宠,迭游其上。以宫人有文学者袁大舍等为女学士。仆射江总虽为宰辅,不亲政务,日与都官尚书孔范、散骑常侍王瑳等文士十馀人,侍上游宴后庭,无复尊卑之序,谓之“狎客”。上每饮酒,使诸妃嫔及女学士与狎客共赋诗,互相赠答,采其尤艳丽者,被以新声,选宫女千馀人习而歌之,分部迭进。其曲有《玉树后庭花》、《临春乐》等,大抵皆美诸妃嫔之容色。君臣酣歌,自夕达旦,以此为常。

  张贵妃名丽华,本兵家女,为龚贵嫔侍儿,上见而说之,得幸,生太子深。贵妃发长七尺,其光可鉴,性敏慧,有神彩,进止闲华,每瞻视眄睐,光采溢目,照映左右。善候人主颜色,引荐诸宫女,后宫咸德之,竞言其善。又有厌魅之术,常置淫祀于宫中,聚女巫鼓舞。上怠于政事,百司启奏,并因宦者蔡脱儿、李善度进请。上倚隐囊,置张贵妃于膝上,共决之。李、蔡所不能记者,贵妃并为条疏,无所遗脱。因参访外事,人间有一言一事,贵妃必先知白之。由是益加宠异,冠绝后庭。宦官近习,内外连结,援引宗戚,纵横不法,卖官、鬻狱,货赂公行。赏罚之命,不出于外。大臣有不从者,因而谮之。于是孔、张之权,薰灼四方,大臣执政,皆从风谄附。

  孔范与孔贵嫔结为兄妹。上恶闻过失,每有恶事,孔范必曲为文饰,称扬赞美,由是宠遇优渥,言听计从。群臣有谏者,辄以罪斥之。中书舍人施文庆,颇涉书史,尝事上于东宫,聪敏强记,明闲吏职,心算口占,应时条理,由是大被亲幸。又荐所善吴兴沈客卿、阳惠朗、徐哲、暨慧景等,云有吏能,上皆擢用之,以客卿为中书舍人。客卿有口辩,颇知朝廷典故,兼掌金帛局。旧制,军人、士人并无关市之税。上盛修宫室,穷极耳目,府库虚空,有所兴造,恒苦不给,客卿奏请不问士、庶,并责关市之征,而又增重其旧。于是以阳惠朗为太市令,暨慧景为尚书金、仓都令史。二人家本小吏,考校簿领,毫厘不差。然皆不达大体,督责苛碎,聚敛无厌,士民嗟怨。客卿总督之,每岁所入,过于常格数十倍。上大悦,益以施文庆为知人,尤加亲重,小大众事,无不委任。转相汲引,珥貂蝉者五十人。

  孔范自谓文武才能,举朝莫及,从容白上曰:“外间诸将,起自行伍,匹夫敌耳。深见远虑,岂其所知。”上以问施文庆,文庆畏范,亦以为然,司马申覆赞之。自是将帅微有过失,即夺其兵,分配文吏。夺任忠部曲以配范及蔡征。由是文武解体,以至覆灭。

  三年。初,北地傅縡以庶子事上于东宫,及即位,迁秘书监、右卫将军兼中书通事舍人,负才使气,人多怨之。施文庆、沈客卿共谮縡受高丽使金,上收縡下狱。縡于狱中上书曰:“夫君人者,恭事上帝,子爱下民,省嗜欲,远谄佞,未明求衣,日旰忘食,是以泽被区宇,庆流子孙。陛下顷来酒色过度,不虔郊庙大神,专媚淫昏之鬼。小人在侧,宦竖弄权,恶忠直若仇雠,视生民如草芥。后宫曳绮绣,厩马馀菽粟,百姓流离,僵尸蔽野。货贿公行,帑藏损耗,神怒民怨,众叛亲离。臣恐东南王气,自斯而尽。”书奏,上大怒。顷之,意稍解,遣使谓縡曰:“我欲赦卿,卿能改过不。”对曰:“臣心如面。臣面可改,则臣心可改。”上益怒,令宦者李善庆穷治其事,遂赐死狱中。上每当郊祀,常称疾不行,故縡言及之。

  祯明元年。初,隋主受禅以来,与陈邻好甚笃,每获陈谍,皆给衣马礼遣之,而高宗犹不禁侵掠。故太建之末,隋师入寇。会高宗殂,隋主即命班师,遣使赴吊,书称姓名顿首。帝答之益骄,书末云:“想彼统内如此宜,宇宙清泰。”隋主不悦,以示朝臣。上柱国杨素以为“主辱臣死”,再拜请罪。

  隋主问取陈之策于高颎,对曰:“江北地寒,田收差晚,江南水田早熟。量彼收获之际,微征士马,声言掩袭,彼必屯兵守御,足得废其农时。彼既聚兵,我便解甲。再三若此,彼以为常,后更集兵,彼必不信。犹豫之顷,我乃济师,登陆而战,兵气益倍。又,江南土薄,舍多茅竹,所有储积,皆非地窖。密遣行人,因风纵火,待彼修立,复更烧之,不出数年,自可财力俱尽。”隋主用其策,陈人始困。

  于是杨素、贺若弼及光州刺史高劢、虢州刺史崔仲方等争献平江南之策。仲方上书曰:“今唯须武昌以下,蕲、和、滁、方、吴、海等州,更帖精兵,密营度计。益、信、襄、荆、基、郢等州,速造舟楫,多张形势,为水战之具。蜀、汉二江是其上流,水路冲要,必争之所。贼虽于流头、荆门、延州、公安、巴陵、隐矶、夏首、蕲口、湓城置船,然终聚汉口、峡口,以水战大决。若贼必以上流有军,令精兵赴援者,下流诸将即须择便横渡。如拥众自卫,上江水军鼓行以前。彼虽恃九江、五湖之险,非德无以为固,徒有三吴、百越之兵,无恩不能自立矣。”隋主以仲方为基州刺史。

  及受萧岩等降,隋主益忿,谓高颎曰:“我为民父母,岂可限一衣带水不拯之乎。”命大作战船。人请密之,隋主曰:“吾将显行天诛,何密之有。”使投其柿于江曰:“若彼惧而能改,吾复何求。”

  杨素在永安,造大舰,名曰:“五牙”,上起楼五层,高百馀尺,左右前后置六拍竿,并高五十尺,容战士八百人。次曰:“黄龙”,置兵百人。自馀平乘、舴艋等,各有等差。

  晋州刺史皇甫续将之官,稽首言陈有三可灭。帝问其状,对曰:“大吞小,一也。以有道伐无道,二也。纳叛臣萧岩,于我有词,三也。陛下若命将出师,臣愿展丝发之效。”隋主劳而遣之。

  时江南妖异特众,临平湖草久塞,忽然自开。帝恶之,乃自卖于佛寺为奴以厌之。又于建康造大皇寺,起七级浮图,未毕,火从中起而焚之。

  吴兴章华,好学,善属文,朝臣以华素无伐阅,竞排诋之,除大市令。华郁郁不得志,上书极谏,略曰:“昔高祖南平百越,北诛逆虏。世祖东定吴会,西破王琳。高宗克复淮南,辟地千里。三祖之功勤亦至矣。陛下即位,于今五年,不思先帝之艰难,不知天命之可畏。溺于嬖宠,惑于酒色,祠七庙而不出,拜三妃而临轩。老臣宿将,弃之草莽,谄佞谗邪,升之朝廷。今疆场日蹙,隋军压境,陛下如不改弦易张,臣见麋鹿复游于姑苏矣。”帝大怒,即日斩之。先是,陈征梁主入朝,梁叔父安平王岩、弟义兴王瓛来奔。

  二年春正月,遣散骑常侍袁雅等聘于隋,又遣散骑常侍九江周罗睺将兵屯峡口,侵隋峡州。三月甲戌,隋遣兼散骑常侍程尚贤等来聘。戊寅,隋主下诏曰:“陈叔宝据手掌之地,恣溪壑之险,劫夺闾阎,资产俱竭,驱逼内外,劳役弗已。穷奢极侈,俾昼作夜。斩直言之客,灭无罪之家。欺天造恶,祭鬼求恩。盛粉黛而执干戈,曳罗绮而呼警跸。自古昏乱,罕或能比。君子潜逃,小人得志。天灾地孽,物怪人妖。衣冠钳口,道路以目。重以背德违言,摇荡疆场,昼伏夜游,鼠窃狗盗。天之所覆,无非朕臣,每关听览,有怀伤恻。可出师授律,应机诛殄,在斯一举,永清吴越。”又送玺书暴帝二十恶,仍散写诏书三十万纸,遍谕江外。

  冬十月己未,隋置淮南行省于寿春,以晋王广为尚书令。帝遣兼散骑常侍王琬、兼通直散骑常侍许善心聘于隋。隋人留于客馆,琬等屡请还,不听。甲子,隋以出师,有事于太庙。命晋王广、秦王俊、清河公杨素皆为行军元帅。广出六合,俊出襄阳,素出永安,荆州刺史刘仁恩出江陵,蕲州刺史王世积出蕲春,庐州总管韩擒虎出庐江,吴州总管贺若弼出广陵,青州总管弘农燕荣出东海。凡总管九十,兵五十一万八千,皆受晋王节度。东接沧海,西距巴、蜀,旌旗舟楫,横亘数千里。以左仆射高颎为晋王元帅长史,右仆射王韶为司马,军中事皆取决焉。区处支度,无所凝滞。

  十一月丁卯,隋主亲饯将士。乙亥,至定城,陈师誓众。十二月,隋军临江。高颎谓行台吏部郎中薛道衡曰:“今兹大举,江东必可克乎。”道衡曰:“克之。尝闻郭璞有言江东分王三百年,复与中国合,今此数将周,一也。主上恭俭勤劳,叔宝荒淫骄侈,二也。国之安危,在所寄任,彼以江总为相,唯事诗酒,拔小人施文庆,委以政事,萧摩诃、任蛮奴为大将,皆一夫之用耳,三也。我有道而大,彼无德而小,量其甲士不过十万,西自巫峡,东至沧海,分之则势悬而力弱,聚之则守此而失彼,四也。席卷之势,事在不疑。”颎忻然曰:“得君言成败之理,令人豁然。本以才学相期,不意筹略乃尔。”

  秦王俊督诸军屯汉口,为上流节度。诏以散骑常侍周罗睺都督巴峡缘江诸军事以拒之。杨素引舟师下三峡,军至流头滩。将军戚昕以青龙百馀艘、兵数千人守狼尾滩,地势险峭,隋人患之。素曰:“胜负大计,在此一举。若昼日下船,彼见我虚实,滩流迅激,制不由人,则吾失其便。不如以夜掩之。”素亲帅黄龙数千艘衔枚而下,遣开府仪同三司王长袭引步卒自南岸击昕别栅,大将军刘仁恩帅甲骑自北岸趣白沙,迟明而至,击之,昕败走。悉俘其众,劳而遣之,秋毫不犯。素帅水军东下,舟舻被江,旌甲曜日。素坐平乘大船,容貌雄伟,陈人望之皆惧,曰:“清河公即江神也。”江滨镇戍闻隋军将至,相继奏闻,施文庆、沈客卿并抑而不言。

  初,上以萧岩、萧瓛,梁之宗室,拥众来奔,心忌之,故远散其众,以岩为东扬州刺史,瓛为吴州刺史,使领军任忠出守吴兴郡,以襟带二州。使南平王嶷镇江州,永嘉王彦镇南徐州。寻召二王赴明年元会,命缘江诸防船舰悉从二王还都,为威势以示梁人之来者。由是江中无一斗船,上流诸州兵皆阻杨素军,不得至。

  湘州刺史晋熙王叔文,在职既久,大得人和,上以其据有上流,阴忌之。自度素与群臣少恩,恐不为用,无可任者,乃擢施文庆为都督、湘州刺史,配以精兵二千,欲令西上,仍征叔文还朝。文庆深喜其事,然惧出外之后,执事者持己短长,因进其党沈客卿以自代。

  未发间,二人共掌机密。护军将军樊毅言于仆射袁宪曰:“京口、采石俱是要地,各须锐兵五千,并出金翅二百,缘江上下,以为防备。”宪及骠骑将军萧摩诃皆以为然,乃与文武群臣共议,请如毅策。施文庆恐无兵从已,废其述职,而客卿又利文庆之任,已得专权,俱言于朝曰:“必有议论,不假面陈,但作文启,即为通奏。”宪等以为然,二人赍启入白。帝曰:“此是常事,边城将帅足以当之。若出人船,必恐惊扰。”

  及隋军临江,间谍骤至,宪等殷勤奏请,至于再三。文庆曰:“元会将逼,南郊之日,太子多从,今若出兵,事便废阙。”帝曰:“今且出兵。若北边无事,因以水军从郊,何为不可。”又曰:“如此则声闻邻境,便谓国弱。”后又以货动江总,总内为之游说,帝重违其意,而迫群官之请,乃令付外详议。总又抑宪等,由是议久不决。帝从容谓侍臣曰:“王气在此。齐兵三来,周师再来,无不摧败。彼何为者邪。”都官尚书孔范曰:“长江天堑,古以为限隔南北,今日隋军岂能飞渡邪。边将欲作功劳,妄言事急。臣每患官卑,虏若渡江,臣定作太尉公矣。”或妄言北军马死,范曰:“此是我马,何为而死。”帝笑以为然,故不为深备,奏伎纵酒,赋诗不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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