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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三叛


  (文钦 毌丘俭 诸葛诞)

  魏高贵乡公正元元年。初,扬州刺史文钦,骁果绝人,曹爽以乡里故爱之。钦恃爽势,多所陵傲。及爽诛,钦已内惧,又好增虏级以邀功赏,司马师常抑之,由是怨望。镇东将军毌丘俭素与夏侯玄、李丰善,玄等死,俭亦不自安,乃以计厚待钦。俭子治书侍御史甸谓俭曰:“大人居方岳重任,国家倾覆而晏然自守,将受四海之责矣。”俭然之。

  二年春正月,俭、钦矫太后诏,起兵于寿春,移檄州郡,以讨司马师。又表言:“相国懿忠正,有大勋于社稷,宜宥及后世。请废师以侯就第,以弟昭代之。太尉孚忠孝小心,护军望忠公亲事,皆宜亲宠,授以要任。”望,孚之子也。俭又遣使邀镇南将军诸葛诞,诞斩其使。俭、钦将五六万众度淮,西至项。俭坚守,使钦在外为游兵。

  司马师问计于河南尹王肃,肃曰:“昔关羽虏于禁于汉滨,有北向争天下之志,后孙权袭取其将士家属,羽士众一旦瓦解。今淮南将士父母妻子皆在内州,但急往御卫,使不得前,必有关羽土崩之势矣。”时师新割目瘤,创甚,或以为大将军不宜自行,不如遣太尉孚拒之。唯王肃与尚书傅嘏、中书侍郎钟会劝师自行。师疑未决,嘏曰:“淮、楚兵劲,而俭等负力远斗,其锋未易当也。若诸将战有利钝,大势一失,则公事败矣。”师蹶然起曰:“我请舆疾而东。”戊午,师率中外诸军以讨俭、钦,以弟昭兼中领军,留镇洛阳,召三方兵会于陈、许。

  师问计于光禄勋郑袤,袤曰:“毌丘俭好谋而不达事情,文钦勇而无算。今大军出其不意,江、淮之卒锐而不能固,宜深沟高垒以挫其气,此亚夫之长策也。”师称善。

  师以荆州刺史王基为行监军,假节,统许昌军。基言于师曰:“淮南之逆,非吏民思乱也,俭等诳诱迫胁,畏目下之戮,是以尚屯聚耳。若大兵一临,必土崩瓦解,俭、钦之首不终朝而致于军门矣。”师从之,以基为前军,既而复敕基停驻。基以为“俭等举军足以深入,而久不进者,是其诈伪已露,众心疑沮也。今不张示威形以副民望,而停军高垒,有似畏懦,非用兵之势也。若俭、钦虏略人民以自益,又州郡兵家为贼所得者更怀离心,俭等所迫胁者,自顾罪重,不敢复还,此为错兵无用之地而成奸宄之源。吴寇因之,则淮南非国家有,谯、沛、汝、豫危而不安,此计之大失也。军宜连进据南顿,南顿有大邸阁,计足军人四十日粮。保坚城,因积谷,先人有夺人之心,此平贼之要也。”基屡请,乃听,进据濦水。

  闰月甲申,师次于濦桥,俭将吏招、李续相次来降。王基复言于师曰:“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方今外有强寇,内有叛臣,若不时决,则事之深浅未可测也。议者多言将军持重。将军持重是也,停军不进非也。持重非不行之谓也,进而不可犯耳。今保壁垒,以积实资虏而远运军粮,甚非计也。”师犹未许,基曰:“将在军,君令有所不受。彼得则利,我得亦利,是谓争地,南顿是也。”遂辄进据南顿。俭等从项亦欲往争,发十馀里,闻基先到,乃复还保项。

  吴丞相峻率票骑将军吕据、左将军会稽留赞袭寿春,司马师命诸军皆深壁高垒,以待东军之集。诸将请进军攻项,师曰:“诸军得其一,未知其二。淮南将士本无反志,俭、钦说诱与之举事,谓远近必应。而事起之日,淮北不从,史招、李续前后瓦解,内乖外叛,自知必败。困兽思斗,速战更合其志,虽云必克,伤人亦多。且俭等欺诳将士,诡变万端,小与持久,诈情自露,此不战而克之术也。”乃遣诸葛诞督豫州诸军自安风向寿春。征东将军胡遵督青、徐诸军出谯、宋之间,绝其归路。师屯汝阳。毌丘俭、文钦进不得斗,退恐寿春见袭,计穷不知所为。淮南将士家皆在北,众心沮散,降者相属,惟淮南新附农民为之用。

  俭之初起,遣健步赍书至兖州,兖州刺史邓艾斩之,将兵万馀人兼道前进,先趋乐嘉城,作浮桥以待师。俭使文钦将兵袭之。师自汝阳潜兵就艾于乐嘉,钦猝见大军,惊愕未知所为。钦子鸯年十八,勇力绝人,谓钦曰:“及其未定,击之可破也。”于是分为二队,夜夹攻军,鸯率壮士先至鼓噪,军中震扰。师惊骇,所病目突出,恐众知之,啮被皆破。钦失期不应,会明,鸯见兵盛,乃引还。师谓诸将曰:“贼走矣,可追之。”诸将曰:“钦父子骁猛,未有所屈,何苦而走。”师曰:“夫一鼓作气,再而衰。鸯鼓噪失应,其势已屈,不走何待。”钦将引而东,鸯曰:“不先折其势,不得去也。”乃与骁骑十馀摧锋陷陈,所向皆披靡,遂引去。师使左长史司马班率骁骑八千翼而追之,鸯以疋马入数千骑中,辄杀伤百馀人乃出,如此者六七,追骑莫敢逼。

  殿中人尹大目小为曹氏家奴,常在天子左右,师将与俱行。大目知师一目已出,启云:“文钦本是明公腹心,但为人所误耳。又天子乡里,素与大目相信,乞为公追解语之,令还与公复好。”师许之。大目单身乘大马,被铠胄,追钦,遥相与语,大目心实欲为曹氏,谬言:“君侯何苦不可复忍数日中也。”欲钦解其旨。钦殊不悟,乃更厉声骂大目曰:“汝先帝家人,不念报恩,而反与司马师作逆,不顾上天,天不佑汝。”张弓傅矢,欲射大目。大目涕泣曰:“世事败矣,善自努力。”

  是日,毌丘俭闻钦退,恐惧,夜走,众遂大溃。钦还至项,以孤军无继,不能自立,欲还寿春,寿春已溃,遂奔吴。吴孙峻至东兴,闻俭等败,壬寅,进至橐皋,文钦父子诣军降。母丘俭走,北至慎县,左右人兵稍弃俭去,俭藏水边草中。甲辰,安风津民张属就杀俭,傅首京师,封属为侯。诸葛诞至寿春,寿春城中十馀万口,惧诛,或流迸山泽,或散走入吴。诏以诞为镇东大将军、仪同三司,都督扬州诸军事。夷毌丘俭三族。俭党七百馀人系狱,侍御史杜友治之,惟诛首事者十人,馀皆奏免之。

  吴孙峻闻诸葛诞已据寿春,乃引兵还。以文钦为都护、镇北大将军,幽州牧。甘露元年秋九月,吴孙峻卒,孙綝辅政。

  二年夏四月,征东大将军诸葛诞素与夏侯玄、邓飏等友善,玄等死,王凌、毌丘俭相继诛灭,诞内不自安,乃倾帑藏振施,曲赦有罪以收众心,畜养扬州轻侠数千人以为死士。因吴人欲向徐堨,请十万众以守寿春,又求临淮筑城以备吴寇。司马昭初秉政,长史贾充请遣参佐慰劳四征,且观其志。昭遣充至淮南,充见诞论说时事,因曰:“洛中诸贤皆愿禅代,君以为如何。”诞厉声曰:“卿非贾豫州子乎。世受魏恩,岂可欲以社稷输人乎。若洛中有难,吾当死之。”充默然。还,言于昭曰:“诸葛诞再在扬州,得士众心。今召之,必不来,然反疾而祸小。不召,则反迟而祸大,不如召之。”昭从之。甲子,诏以诞为司空,召赴京师。诞得诏书,愈恐,疑扬州刺史乐綝间已,遂杀綝,敛淮南及淮北郡县屯田口十馀万官兵,扬州新附胜兵者四五万人,聚谷足一年食,为闭门自守之计。遣长史吴纲将少子靓至吴,称臣请救,并请以牙门子弟为质。

  司马昭奉帝及太后讨诸葛诞。

  吴纲至吴,吴人大喜,使将军全怿、全端、唐咨、王祚将三万众,与文钦同救诞。以诞为左都护、假节、大司徒、票骑将军、青州牧,封寿春侯。怿,琮之子,端其从子也。

  六月甲子,车驾次项,司马昭督诸军二十六万进屯丘头,以镇南将军王基行镇东将军,都督扬、豫诸军事,与安东将军陈骞等围寿春。基始至,围城未合,文钦、全怿等从城东北,因山乘险,得将其众突入城。昭敕基敛军坚壁。基累求进讨。会吴朱异率三万人进屯安丰,为文钦外势,诏基引诸军转据北山。基谓诸将曰:“今围垒转固,兵马向集,但当精修守备以待越逸,而更移兵守险,使得放纵,虽有智者不能善其后矣。”遂守便宜,上疏曰:“今与贼家对敌,当不动如山。若迁移依险,人心摇荡,于势大损。诸军并据深沟高垒,众心皆定,不可倾动,此御兵之要也。”书奏,报听。于是基等四面合围,表里再重,堑垒甚峻。文钦等数出犯围,逆击,走之。司马昭又使奋武将军、监青州诸军事石苞督兖州刺史州泰、徐州刺史胡质等,简锐卒为游军,以备外寇。泰击破朱异于阳渊,异走,泰追之,杀伤二千人。

  秋七月,吴大将军綝大发卒出屯镬里,复遣朱异帅将军丁奉、黎斐等五人前解寿春之围。异留辎重于都陆,进屯黎浆,石苞、州泰又击破之。泰山太守胡烈以奇兵五千袭都陆,尽焚异资粮,异将馀兵食葛叶,走归孙綝。綝使异更死战,异以士卒乏食,不从綝命。綝怒,九月己巳,綝斩异于镬里。辛未,引兵还建业。綝既不能拔出诸葛诞,而丧败士众,自戮名将,由是吴人莫不怨之。

  司马昭曰:“异不得至寿春,非其罪也,而吴人杀之,欲以谢寿春而坚诞意,使其犹望救耳。今当坚围备其越逸,而多方以误之。”乃纵反间,扬言:“吴救方至,大军乏食,分遣羸疾就谷淮北,势不能久”。诞等益宽恣食,俄而城中乏粮,外救不至。将军蒋班、焦彝皆诞腹心谋主也,言于诞曰:“朱异等以大众来而不能进,孙綝杀异而归江东,外以发兵为名,内实坐须成败。今宜及众心尚固,士卒思用,并力决死,攻其一面,虽不能尽克,犹有可全者,空坐守死,无为也。”文钦曰:“公今举十馀万之众归命于吴,而钦与全端等皆同居死地,父兄子弟尽在江表,就孙綝不欲来,主上及其亲戚岂肯听乎。且中国无岁无事,军民并疲,今守我一年,内变将起,奈何舍此欲乘危徼幸乎?”班、彝固劝之,钦怒。诞欲杀班、彝,二人惧,十一月弃诞逾城来降。全怿兄子辉、仪在建业,与其家内争讼,携其母将部曲数十家来奔。于是怿与兄子靖及全端弟翩、缉皆将兵在寿春城中,司马昭用黄门侍郎钟会策,密为辉、仪作书,使辉、仪所亲信赍入城告怿等,说吴中怒怿等不能拔寿春,欲尽诛诸将家,故逃来归命。十二月,怿等遂率其众数千人开门出降,城中震惧,不知所为。谄拜怿平东将军,封临湘侯,端等封拜各有差。

  三年春正月,文钦谓诸葛诞曰:“蒋班、焦彝谓我不能出而走,全端、全怿又率众逆降,此敌无备之时也,可以战矣。”诞及唐咨等皆以为然,遂大为攻具,昼夜五六日攻南围,欲决围而出。围上诸军临高发石车火箭,逆烧破其攻具,矢石雨下,死伤蔽地,血流盈堑,复还城。城内食转竭,出降者数万口。钦欲尽出北方人,省食,与吴人坚守,诞不听,由是争恨。钦素与诞有隙,徒以计合,事急愈相疑。钦见诞计事,诞遂杀钦。钦子鸯、虎将兵在小城中,闻钦死,勒兵赴之,众不为用,遂单走,逾城出,自归于司马昭。军吏请诛之,昭曰:“钦之罪不容诛,其子固应就戮,然鸯、虎以穷归命,且城未拔,杀之是坚其心也。”乃赦鸯、虎,使将数百骑巡城呼曰:“文钦之子犹不见杀,其馀何惧。”又表鸯、虎皆为将军,赐爵关内侯。城内皆喜,且日益饥困。司马昭身自临围,见城上持弓者不发,曰:“可攻矣。”乃四面进军,同时鼓噪登城。二月乙酉,克之。诞窘急,单马将其麾下突小城欲出,司马胡奋部兵击斩之,夷其三族。诞麾下数百人皆拱手为列,不降,每斩一人,辄降之,卒不变,以至于尽。吴将于诠曰:“大丈夫受命其主,以兵救人,既不能克,又束手于敌,吾弗取也。”乃免胄冒陈而死。唐咨、王祚等皆降。吴兵万众,器仗山积。

  司马昭初围寿春,王基、石苞等皆欲急攻之,昭以为“寿春城固而众多,攻之必力屈,若有外寇,表里受敌,此危道也。今三叛相聚于孤城之中,天其或者使同就戮,吾当以全策縻之。但坚守三面,若吴贼陆道而来,军粮必少,吾以游兵轻骑绝其转输,可不战而破也。吴贼破,钦等必成擒矣。”乃命诸军按甲以守之,卒不烦攻而破。议者又以为“淮南仍为叛逆,吴兵室家在江南,不可纵,宜悉坑之。”昭曰:“古之用兵,全国为上,戮其元恶而已。吴兵就得亡还,适可以示中国之大度耳。”一无所杀,分布三河近郡以安处之。拜唐咨安远将军,其馀裨将咸假位号,众皆悦服。其淮南将士、吏民为诞所胁略者,皆赦之。听文鸯兄弟收敛父丧,给其车牛,致葬旧墓。

  昭遗王基书曰:“初议者云云,求移者甚众,时未临履,亦谓宜然。将军深算利害,独秉固志,上违诏命,下拒众议,终至制敌禽贼,虽古人所述,不是过也。”昭欲遣诸军轻兵深入,招迎唐咨等子弟,因衅有灭吴之势。王基谏曰:“昔诸葛恪乘东关之胜,竭江表之兵以围新城,城既不拔,而众死者太半。姜维因洮西之利,轻兵深入,粮饷不继,军覆上邽。夫大捷之后,上下轻敌,轻敌则虑难不深。今贼新败于外,又内患未弭,是其修备设虑之时也。且兵出逾年,人有归志,今俘馘十万罪人斯得,自历代征伐,未有全兵独克如今之盛者也。武皇帝克袁绍于官渡,自以所获已多,不复追奔,惧挫威也。”昭乃止。以基为征东将军,都督扬州诸军事,进封东武侯。

  习凿齿曰:君子谓司马大将军于是役也,可谓能以德攻矣。夫建业者异道,各有所尚而不能兼并也,故穷武之雄毙于不仁,存义之国丧于懦退。今一征而禽三叛,大虏吴众,席卷淮浦,俘馘十万,可谓壮矣。而未及安坐,赏王基之功。种惠吴人,结异类之情。宠鸯葬钦,忘畴昔之隙。不咎诞众,使扬土怀愧。功高而人乐其成,业广而敌怀其德。武昭既敷,文算又洽,推此道也,天下其孰能当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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