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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武平陇蜀(2)


  夏四月,隗嚣问于班彪曰:“往者周亡,战国并争,数世然复定。意者从横之事复起于今乎,将承运迭兴,在于一人也。”彪曰:“周之废兴,与汉殊异。昔周爵五等,诸侯从政,本根既微,枝叶强大,故其末流有从横之事,势数然也。汉承秦制,改立郡县,主有尊巳之威,臣无百年之柄。至于成帝,假借外家,哀、平短祚,国嗣三绝,故王氏擅朝,能窃号位,危自上起,伤不及下,是以即真之后,天下莫不引领而叹。十馀年间,中外骚扰,远近俱发,假号云合,咸称刘氏,不谋同辞。方今雄桀带州域者,皆无六国世业之资,而百姓讴吟思仰,汉必复兴,已可知矣。”

  嚣曰:“生言周、汉之势可也,至于但见愚人习识刘氏姓号之故,而谓汉复兴,疏矣。昔秦失其鹿,刘季逐而掎之,时民复知汉乎?”彪乃为之著《王命论》以风切之,曰:“昔尧之禅舜曰天之历数在尔躬,舜亦以命禹。洎于稷、契,咸佐唐、虞,至汤武而有天下。刘氏承尧之祚,尧据火德而汉绍之,有赤帝子之符,故为鬼神所福飨,天下所归往。由是言之,未见运世无本,功德不纪,而得屈起在此位者也。俗见高祖兴于布衣,不达其故,至比天下于逐鹿,幸捷而得之。不知神器有命,不可以智力求也。悲夫,此世所以多乱臣贼子者也。夫饿馑流隶,饥寒道路,所愿不过一金,然终转死沟壑,何则。贫穷亦有命也。况歑子之贵,四海之富,神明之祚,可得而妄处哉。故虽遭罹厄会,窃其权柄,勇如信、布,强如梁、籍,威如王莽,然卒润镬伏质,烹醢分裂,又况么么尚不及数子,而欲暗奸天位者乎。昔陈婴之母以婴家世贫贱,卒富贵不祥,止婴勿王。王陵之母知汉王必得天下,伏剑而死,以固勉陵。夫以匹妇之明,犹能推事理之致,探祸福之机,而全宗祀于无穷,垂策书于春秋,而况大丈夫之事乎。是故,穷达有命,吉凶由人,婴母知废,陵母知兴,审此二者,帝王之分决矣。加之高祖宽明而仁恕,知人善任使,当食吐哺,纳子房之策。拔足挥洗,揖郦生之说。举韩信于行陈,收陈平于亡命。英雄陈力,群策毕举,此高祖之大略所以成帝业也。若乃灵瑞符应,其事甚众,故淮阴、留侯谓之天授,非人力也。英雄诚知觉寤,超然远览,渊然深识,收陵、婴之明分,绝信、布之觊觎,拒逐鹿之瞽说,审神器之有授,毋贪不可冀,为二母之所笑,则福祚流于子孙,天禄其永终矣。”嚣不听。彪遂避地河西。窦融以为从事,甚礼重之。彪遂为融画策,使之专意事汉焉。

  初,窦融等闻帝威德,心欲东向,以河西隔远,未能自通。乃从隗嚣受建武正朔,嚣皆假其将军印绶。嚣外顺人望,内怀异心,使辩士张玄说融等曰:“更始事已成,寻复亡灭,此一姓不再兴之效也。今即有所主,便相系属,一旦拘制,自令失柄,后有危败,虽悔无及。方今豪桀竞逐,雌雄未决,当各据土宇,与陇、蜀合从,高可为六国,下不失尉佗。”融等召豪桀议之,其中识者皆曰:“今皇帝姓名见于图书,自前世博物道术之士谷子云、夏贺良等皆言汉有再受命之符,故刘子骏改易名字,冀应其占。及莽末,西门君惠谋立子骏,事觉被杀,出谓观者曰:谶文不误,刘秀真汝主也。此皆近事暴着,众所共见者也。况今称帝者数人,而雒阳土地最广,甲兵最强,号令最明,观符命而察人事,他姓殆未能当也。”众议或同或异。

  融遂决策东向,遣长史刘钧等奉书诣雒阳。先是,帝亦发使遗融书以招之,遇钧于道,即与俱还。帝见钧,欢甚,礼飨毕,乃遣令还,赐融玺书曰:“今益州有公孙子阳,天水有隗将军。方蜀、汉相攻,权在将军,举足左右,便有轻重。以此言之,欲相厚岂有量哉。欲遂立桓、文辅微国,当勉卒功业。欲三分鼎足,连衡合从,亦宜以时定。天下未并,吾与尔绝域,非相吞之国。今之议者,必有任嚣教尉佗制七郡之计。王者有分土,无分民,自适已事而已。”因授融为凉州牧,玺书至河西,河西皆惊,以为天子明见万里之外。

  十二月,隗嚣矜已饰智,每自比西伯,与诸将议欲称王。郑兴曰:“昔文王三分天下有二,尚服事殷。武王八百诸侯不谋同会,犹还兵待时。高祖征伐累年,犹以沛公行师。今令德虽明,世无宗周之祚,威略虽振,未有高祖之功,而欲举未可之事,昭速祸患,无乃不可乎?”嚣乃止。后又广置职位以自尊高。郑兴曰:“夫中郎将、太中大夫、使持节官,皆王者之器,非人臣所当制也。无益于实,有损于名,非尊上之意也。”嚣病之而止。

  时关中将帅数上书言蜀可击之状,帝以书示嚣,因使击蜀以效其信。嚣上书盛言三辅单弱,刘文伯在边,未宜谋蜀。帝知嚣欲持两端,不愿天下统一,于是稍黜其礼,正君臣之仪。帝以嚣与马援、来歙相善,数使歙、援奉使往来,劝令入朝,许以重爵。嚣连遣使深持谦辞,言无功德,须四方平定,退伏闾里。帝复遣来歙说嚣遣子入侍。嚣闻刘永、彭宠皆已破灭,乃遣长子恂随歙诣阙,帝以为胡骑校尉,封镌羌侯。

  郑兴因恂求归葬父母,嚣不听,而徙兴舍,益其秩礼。兴入见曰:“今为父母未葬,乞骸骨。若以增秩徙舍,中更停留,是以亲为饵也,无礼甚矣,将军焉用之。愿留妻子独归葬,将军又何猜焉。”嚣乃令与妻子俱东。马援亦将家属随恂归雒阳,以所将宾客猥多,求屯田上林苑中,帝许之。

  嚣将王元以为天下成败未可知,不愿专心内事,说嚣曰:“昔更始西都,四方响应,天下喁喁,谓之太平。一旦坏败,将军几无所厝。今南有子阳,北有文伯,江湖海岱,王公十数,而欲牵儒生之说,弃千乘之基,羁旅危国以求万全,此循覆车之轨者也。今天水完富,士马最强,元请以一丸泥为大王东封函谷关,此万世一时也。若计不及此,且畜养士马,据隘自守,旷日持久,以待四方之变,图王不成,其敝犹足以霸。要之,鱼不可脱于渊,神龙失势,与蚯蚓同。”嚣心然元计,虽遣子入质,犹负其险厄,欲专制方面。

  申屠刚谏曰:“愚闻人所归者天所与,人所叛者天所去也。本朝诚天之所福,非人力也。今玺书数到,委国归信,欲与将军共同吉凶。布衣相与,尚有没身不负然诺之信,况于万乘者哉。今何畏何利,而久疑若是。卒有非常之变,上负忠孝,下愧当世。夫未至豫言,固常为虚。及其已至,又无所及。是以忠言至谏,希得为用,诚愿反复愚老之言。”嚣不纳,于是游士长者稍稍去之。

  六年春正月,帝积苦兵间,以隗嚣遣子内侍,公孙述远据边垂,乃谓诸将曰:“且当置此两子于度外耳。”因休诸将于雒阳,分军士于河内,数腾书陇、蜀,告示祸福。

  公孙述屡移书中国,自陈符命,冀以惑众。帝与述书曰:“图谶言公孙,即宣帝也。代汉者姓当涂,其名高,君岂高之身邪。乃复以掌文为瑞,王莽何足效乎。君非吾贼臣乱子,仓卒时人皆欲为君事耳。君日月已逝,妻子弱小,当早为定计。天下神器,不可力争,宜留三思。”署曰:“公孙皇帝”。述不答。

  其骑都尉平陵荆邯说述曰:“汉高祖起于行陈之中,兵破身困者数矣,然军败复合,疮愈复战。何则。前死而成功,愈于却就于灭亡也。隗嚣遭遇运会,割有雍州,兵强士附,威加山东。遇更始政乱,复失天下,众庶引领,四方瓦解,嚣不及此时推危乘胜以争天命,而退欲为西伯之事,尊师章句,宾友处士,偃武息戈,卑辞事汉,喟然自以文王复出也。令汉帝释关、陇之忧,专精东伐,四分天下而有其三。发间使,召携贰,使西州豪桀咸居心于山东,则五分而有其四。若举兵天水,必至沮溃,天水既定,则九分而有其八。陛下以梁州之地,内奉万乘,外给三军,百姓愁困,不堪上命,将有王氏自溃之变矣。臣之愚计,以为宜及天下之望未绝,豪桀尚可招诱,急以此时发国内精兵,令田戎据江陵,临江南之会,倚巫山之固,筑垒坚守,传檄吴、楚,长沙以南,必随风而靡。令延岑出汉中,定三辅,天水、陇西拱手自服。如此,海内震摇,冀有大利。”述以问群臣,博士吴柱曰:“武王伐殷,八百诸侯不期同辞,然犹还师以待天命。未闻无左右之助而欲出师千里之外者也。”邯曰:“今东帝无尺土之柄,驱乌合之众,跨马陷敌,所向辄平,不亟乘时与之分功,而坐谈武王之说,是复效隗嚣欲为西伯也。”

  述然邯言,欲悉发北军屯士及山东客兵,使延岑、田戎分出两道,与汉中诸将合兵并势。蜀人及其弟光以为不宜空国千里之外,决成败于一举固争之,述乃止。延岑、田戎亦数请兵立功,述终疑不听,唯公孙氏得任事。

  述废铜钱,置铁钱,货币不行,百姓苦之。为政苛细,察于小事,如为清水令时而已。好改易郡县官名。少尝为郎,习汉家故事,出入法驾,鸾旗旄骑。又立其两子为王,食犍为、广汉各数县。或谏曰:“成败未可知,戎士暴露而先王爱子,示无大志也。”述不从,由此大臣皆怨。

  三月,公孙述使田戎出江关,招其故众,欲以取荆州,不克。帝乃诏隗嚣,欲从天水伐蜀。嚣上言:“白水险阻,栈阁败绝。述性严酷,上下相患,须其罪恶孰着而攻之,此大呼响应之势也。”

  帝知其终不为用,乃谋讨之。夏四月丙子,上行幸长安,谒园陵。遣耿弇、盖延等七将军从陇道伐蜀,先使中郎将来歙奉玺书赐嚣谕旨。嚣复多设疑故,事久犹豫不决。歙遂发愤质责嚣曰:“国家以君知臧否,晓废兴,故以手书畅意。足下推忠诚,既遣伯春委质,而反欲用佞惑之言,为族灭之计邪?”因欲前刺嚣。嚣起入,部勒兵将杀歙,歙徐杖节就车而去,嚣使牛邯将兵围守之。嚣将王遵谏曰:“君叔虽单车远使,而陛下之外兄也,杀之无损于汉,而随以族灭。昔宋执楚使,遂有析骸易子之祸。小国犹不可辱,况于万乘之主,重以伯春之命哉。”歙为人有信义,言行不违,及往来游说,皆可案覆,西州士大夫皆信重之,多为其言,故得免而东归。

  五月,隗嚣遂发兵反,使王元据陇坁,伐木塞道。诸将因与嚣战,大败,各引兵下陇,嚣追之急,马武选精骑为后拒,杀数千人,诸军乃得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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