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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蛊之祸


  汉武帝太始三年。皇子弗陵生。弗陵母曰河间赵倢伃,居钩弋宫,任身十四月而生。上曰:“闻昔尧十四月而生,今钩弋亦然。”乃命其所生门曰尧母门。

  臣光曰:为人君者,动静举措不可不慎。发于中必形于外,天下无不知之。当是时也,皇后、太子皆无恙,而命钩弋之门曰尧母,非名也。是以奸臣逆探上意,知其奇爱少子,欲以为嗣,遂有危皇后、太子之心,卒成巫蛊之祸,悲夫。

  赵人江充为水衡都尉。初,充为赵敬肃王客,得罪于太子丹,亡逃,诣阙,告赵太子阴事,太子坐废。上召充入见。充容貌魁岸,被服轻靡,上奇之。与语政事,大悦,由是有宠,拜为直指绣衣使者,使督察贵戚、近臣逾侈者。充举劾无所避,上以为忠直,所言皆中意。尝从上甘泉,逢太子家使乘车马行驰道中,充以属吏。太子闻之,使人谢充曰:“非爱车马,诚不欲令上闻之,以教敕无素者。唯江君宽之。”充不听,遂白奏。上曰:“人臣当如是矣。”大见信用,威震京师。

  征和元年夏,上居建章宫,见一男子,带剑入中龙华门,疑其异人,命收之。男子捐剑走,逐之弗获。上怒,斩门候。冬十一月,发三辅骑士大搜上林,闭长安城门索,十一日乃解。巫蛊始起。

  丞相公孙贺夫人君孺,卫皇后姊也,贺由是有宠。贺子敬声代父为太仆,骄奢不奉法,擅用北军钱千九百万,发觉,下狱。是时诏捕阳陵大侠朱安世甚急,贺自请逐捕安世以赎敬声罪,上许之。后果得安世,安世笑曰:“丞相祸及宗矣。”遂从狱中上书,告:“敬声与阳石公主私通。上且上甘泉,使巫当驰道埋偶人,祝诅上,有恶言。”

  二年春正月,下贺狱,案验,父子死狱中,家族。

  闰四月,诸邑公主、阳石公主及皇后弟子长平侯伉,皆坐巫蛊诛。

  初,上年二十九乃生戾太子,甚爱之。及长,性仁恕温谨,上嫌其材能少,不类已,而所幸王夫人生子闳,李姬生子旦、胥,李夫人生子髆,皇后、太子宠浸衰,常有不自安之意。上觉之,谓大将军青曰:“汉家庶事草创,加四夷侵陵中国,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若后世又如朕所为,是袭亡秦之迹也。太子敦重好静,必能安天下,不使朕忧。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贤于太子者乎。闻皇后与太子有不安之意,岂有之邪。可以意晓之。”大将军顿首谢。皇后闻之,脱簪请罪。太子每谏征伐四夷,上笑曰:“吾当其劳,以逸遗汝,不亦可乎?”

  上每行幸,常以后事付太子,宫内付皇后。有所平决,还,白其最,上亦无异,有时不省也。上用法严,多任深刻吏。太子宽厚,多所平反,虽得百姓心,而用法大臣皆不悦。皇后恐久获罪,每戒太子“宜留取上意,不应擅有所纵舍。”上闻之,是太子而非皇后。群臣宽厚长者皆附太子,而深酷用法者皆毁之。邪臣多党与,故太子誉少而毁多。卫青薨后,臣下无复外家为据,竞欲构太子。

  上与诸子疏,皇后希得见。太子尝谒皇后,移日乃出。黄门苏文告上曰:“太子与宫人戏。”上益太子宫人满二百人。太子后知之,心衔文。文与小黄门常融、王弼等常微伺太子过,辄增加白之。皇后切齿,使太子白诛文等。太子曰:“第勿为过,何畏文等。上聪明,不信邪侫,不足忧也。”上尝小不平,使常融召太子,融言:“太子有喜色”,上嘿然。及太子至,上察其貌,有涕泣处,而佯语笑,上怪之。更微问,知其情,乃诛融。皇后亦善自防闲,避嫌疑,虽久无宠,尚被礼遇。

  是时,方士及诸神巫多聚京师,率皆左道惑众,变幻无所不为。女巫往来宫中,教美人度厄,每屋辄埋木人祭祀之。因妒忌恚詈,更相告讦,以为祝诅上,无道。上怒,所杀后宫延及大臣,死者数百人。上心既以为疑,尝昼寝,梦木人数千持杖欲击上,上惊寤,因是体不平,遂苦忽忽善忘。江充自以与太子及卫氏有隙,见上年老,恐晏驾后为太子所诛,因是为奸,言上疾祟在巫蛊。于是上以充为使者,治巫蛊狱。充将胡巫掘地求偶人,捕蛊及夜祠、视鬼,染污令有处,辄收捕验治,烧铁钳灼,强服之。民转相诬以巫蛊,吏辄劾以大逆无道,自京师、三辅连及郡国,坐而死者前后数万人。

  是时,上春秋高,疑左右皆为蛊祝诅,有与无,莫敢讼其冤者。充既知上意,因胡巫檀何言:“宫中有蛊气,不除之,上终不差。”上乃使充入宫,至省中,坏御座,掘地求蛊。又使按道侯韩说、御史章赣、黄门苏文等助充。充先治后宫希幸夫人,以次及皇后、太子宫,掘地纵横,太子、皇后无复施床处。充云:“于太子宫得木人尤多,又有帛书,所言不道,当奏闻。”太子惧,问少传石德。德惧为师傅并诛,因谓太子曰:“前丞相父子、两公主及卫氏皆坐此,今巫与使者掘地得征验,不知巫置之邪,将实有也,无以自明。可矫以节收捕充等系狱,穷治其奸诈。且上疾在甘泉,皇后及家吏请问皆不报。上存亡未可知,而奸臣如此,太子将不念秦扶苏事邪?”太子曰:“吾人子,安得擅诛。不如归谢,幸得无罪。”太子将往之甘泉,而江充持太子甚急,太子计不知所出,遂从石德计。秋七月壬午,太子使客诈为使者,收捕充等。按道侯说疑使者有诈,不肯受诏,客格杀说。太子自临斩充,骂曰:“赵虏。前乱乃国王父子不足邪,乃复乱吾父子也。”又炙胡巫上林中。

  太子使舍人无且持节夜入未央宫殿长秋门,因长御倚华具白皇后,发中厩车载射士,出武库兵,发长乐宫卫卒。长安扰乱,言太子反。苏文迸走,得亡归甘泉,说太子无状。上曰:“太子必惧,又忿充等,故有此变。”乃使使召太子,使者不敢进,归报云:“太子反已成,欲斩臣,臣逃归。”上大怒。丞相屈牦闻变,挺身逃,亡其印绶,使长史乘疾置以闻。上问:“丞相何为。”对曰:“丞相秘之,未敢发兵。”上怒曰:“事籍籍如此,何谓秘也。丞相无周公之风矣,周公不诛管、蔡乎?”乃赐丞相玺书曰:“捕斩反者,自有赏罚。以牛车为橹,毋接短兵,多杀伤士众。坚闭城门,毋令反者得出。”太子宣言告令百官云:“帝在甘泉病困,疑有变,奸臣欲作乱。”上于是从甘泉来,幸城西建章宫,诏发三辅近县兵,部中二千石以下,丞相兼将之。太子亦遣使者矫制赦长安中都官囚徒,命少傅石德及宾客张光等分将。使长安囚如侯持节发长水及宣曲胡骑,皆以装会。侍郎马通使长安,因追捕如侯,告胡人曰:“节有诈,勿听也。”遂斩如侯,引骑入长安,又发楫棹士以予大鸿胪商丘成。初,汉节纯赤,以太子持赤节,故更为黄旄加上以相别。

  太子立车北军南门外,召护北军使者任安,与节,令发兵。安拜受节,入,闭门不出。太子引兵去,驱四市人凡数万众,至长乐西阙下,逢丞相军,合战百日,死者数万人,血流入沟中。民间皆云太子反,以故众不附太子,丞相附兵浸多。

  庚寅,太子兵败,南奔覆盎城门。司直田仁部闭城门,以为太子父子之亲,不欲急之,太子由是得出亡。丞相欲斩仁,御史大夫暴胜之谓丞相曰:“司直,吏二千石,当先请,奈何擅斩之?”丞相释仁。上闻而大怒,下吏责问御史大夫曰:“司直纵反者,丞相斩之,法也,大夫何以擅止之?”胜之惶恐,自杀。诏遣宗正刘长、执金吾刘敢奉策收皇后玺绶,后自杀。上以为任安老吏,见兵事起,欲坐观成败,见胜者合从之,有两心,与田仁皆要斩。上以马通获如侯,长安男子景建从通获石德,商丘成力战获张光,封通为重合侯,建为德侯,成为秺侯。诸太子宾客尝出入宫门,皆坐诛。其随太子发兵,以反法族。吏士劫略者,皆徙敦煌郡。以太子在外,始置屯兵长安诸城门。

  上怒甚,群下忧惧不知所出。壶关三老茂上书曰:“臣闻父者犹天,母者犹地,子犹万物也。故天平,地安,物乃茂成。父慈,母爱,子乃孝顺。今皇太子为汉适嗣,承万世之业,体祖宗之重,亲则皇帝之宗子也。江充布衣之人,闾阎之隶臣耳,陛下显而用之,衔至尊之命以迫蹴皇太子,造饰奸诈,群邪错谬,是以亲戚之路隔塞而不通。太子进则不得见上,退则困于乱臣,独冤结而无告,不忍忿忿之心,起而杀充,恐惧逋逃。子盗父兵,以救难自免耳,臣窃以为无邪心。《诗》曰:“营营青蝇,止于藩。恺悌君子,无信谗言。谗言罔极,交乱四国。往者江充谗杀赵太子,天下莫不闻。陛下不省察,深过太子,发盛怒,举大兵而求之,三公自将。智者不敢言,辩士不敢说,臣窃痛之。唯陛下宽心慰意,少察所亲,毋患太子之非,急罢甲兵,无令太子久亡。臣不胜惓惓,出一旦之命,待罪建章宫下。”书奏,天子感寤,然尚未显言赦之也。

  太子亡,东至湖,藏匿泉鸠里。主人家贫,常卖履以给太子。太子有故人在湖,闻其富赡,使人呼之而发觉。八月辛亥,吏围捕太子。太子自度不得脱,即入室距户自经。山阳男子张富昌为卒,足蹋开户,新安令史李寿趋抱解太子,主人公遂格斗死,皇孙二人皆并遇害。上既伤太子,乃封李寿为邘侯,张富昌为题侯。

  初,上为太子立博望苑,使通宾客,从其所好,故宾客多以异端进者。

  臣光曰:古之明王教养太子,为之择方正敦良之士以为保傅、师友,使朝夕与之游处。左右前后无非正人,出入起居无非正道,然犹有淫放邪僻而陷于祸败者焉。今乃使太子自通宾客,从其所好。夫正直难亲,谄谀易合,此固中人之常情,宜太子之不终也。

  三年九月,吏民以巫蛊相告言者,案验多不实。上颇知太子惶恐无他意,会高寝郎田千秋上急变,讼太子冤,曰:“子弄父兵,罪当笞。天子之子过误杀人,当何罪哉。臣尝梦见一白头翁教臣言。”上乃大感寤,召见千秋谓曰:“父子之间,人所难言也,公独明其不然。此高庙神灵使公教我,公当遂为吾辅佐。”立拜千秋为大鸿胪,而族灭江充家,焚苏文于横桥上,及泉鸠里加兵刃于太子者,初为北地太守,后族。上怜太子无辜,乃作思子宫,为归来望思之台于湖,天下闻而悲之。

  昭帝始元五年春正月,有男子乘黄犊车诣北阙,自谓卫太子,公车以闻。诏使公、卿、将军、中二千石杂识视。长安中吏民聚观者数万人。右将军勒兵阙下,以备非常。丞相、御史、中二千石至者并莫敢发言。京兆尹不疑后到,叱从吏收缚。或曰:“是非未可知,且安之。”不疑曰:“诸君何患于卫太子。昔蒯聩违命出奔,辄距而不纳,《春秋》是之。卫太子得罪先帝,亡不即死,今来自诣,此罪人也。”遂送诏狱。天子与大将军霍光闻而嘉之,曰:“公卿大臣,当用有经术明于大谊者。”由是不疑名声重于朝廷,在位者皆自以不及也。廷尉验治何人,竟得奸诈,本夏阳人,姓成,名方遂,居湖,以卜筮为事。有故太子舍人尝从方遂卜,谓曰:“子状貌似卫太子。”方遂心利其言,冀得以富贵。坐诬罔不道,要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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