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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亮恢复之议(2)


  淳熙五年春正月丁巳,陈亮诣阙上书曰:

  “臣惟中国,天地之正气也,天命所钟也,人心所会也,衣冠礼乐所萃也,百代帝王之所相承也。挈中国衣冠礼乐而寓之偏方,虽天命人心犹有所系,然岂以是为可久安而无事也。天地之正气郁遏而久不得骋,必将有所发泄,而天命人心固非偏方所可久系也。国家二百年太平之基,三代之所无也,二圣北狩之痛,汉、唐之所未有也。方南渡之初,君臣上下,痛心疾首,誓不与之俱生,卒能以奔败之余而胜百战之敌。及秦桧倡邪议力沮之,忠臣义士斥死南方,而天下之气惰矣。三十年之余,虽西北流寓皆抱孙长息于东南,而君父之大仇,一切不复关念,自非逆亮送死淮南,亦不知兵戈为何事也,况望其愤故国之耻,而相率以发一矢哉。丙午、丁未之变,距今尚以为远,而海陵之祸,盖陛下即位之前一年也,独陛下奋不自顾,志在灭虏,而天下之人安然如无事。时方口议腹诽,以陛下为喜功名而不恤后患,虽陛下亦不能以崇高之势胜之,隐忍以至于今,又十有七年矣。昔春秋时君臣、父子相戕杀之祸,举一世皆安之,而孔子独以为三纲既绝,则人道遂为禽兽,皇皇奔走,义不能以一朝安,然卒于无所遇,而发其志于《春秋》之书,犹能以惧乱臣贼子。

  今举一世而忘君父之大仇,此岂人道所可安乎。使学者知学孔子之道,当导陛下以有为,决不沮陛下以苟安。南师之不出于今几年矣,岂无一豪杰之能自奋哉,其势必有时而发泄矣。苟国家不能起而承之,必将有承之者矣。不可恃衣冠礼乐之旧,祖宗积累之深,以为天命人心可以安坐而久系也。春秋之末,齐、晋、秦、楚皆衰,吴、越起于小邦,遂霸诸侯。黄池之会,孔子所甚痛也,可以明中国之无人矣。王通有言:夷狄之德,黎民怀之,三才其舍诸。此今世儒者之未讲也。金源之植根既久,不可一举而遂灭,国家之大势未张,不可一朝而大举,而人情皆便于通和。臣以为通和者,所以成上下之苟安,而为妄庸两售之地,宜其为人情之所便也。自和好之成,盖已有年,凡今日之指画方略者,他日将用之以坐筹也。今日之击球射雕者,他日将用之以决胜也。府库充满,无非财也。介胄鲜明,无非兵也。使兵端一开,则其迹败矣。何者。人才以用而见其能否,安坐而能者不足恃也。兵食以用而见其盈虚,安坐而盈者不足恃也。朝廷方幸一旦之无事,庸愚龌龊之人皆得以守格令、行文书以奉陛下之命令,而陛下亦幸其易制而无他也,徒使度外之士摈弃而不得骋,日月蹉跎,而老将至矣。臣故曰:通和者所以成上下之苟安,而为妄庸两售之地也。

  东晋百年之间,南北未尝通和也,故其臣东西驰骋,多可用之才。今和好一不通,朝野之论常如敌兵之在境,惟恐其不得和也,虽陛下亦不得不和矣。昔者金人草居野处,往来无常,能使人不知所备,而兵无日不可出也。今城郭宫室,政教号令,一切不异于中国,点兵聚粮,文移往返,动涉岁月,一方有警,三边骚动,此岂能岁出师以扰我乎。然使朝野常如敌兵之在境,乃国家之福,而英雄所用以争天下之机也,执事者胡为速和以惰其心乎。晋、楚之战于邲也,栾书以为楚自克庸以来,其君无日不讨国人而训之于民生之不易,祸至之无日,戒惧之不可以怠。在军无日不讨军实而申儆之于胜之不可保,纣之百克而卒无后。晋、楚之弭兵于宋也,子罕以为兵所以威不轨而昭文德也,圣人以兴,乱人以废,废兴存亡,昏明之术,皆兵之由也,而求去之,是以诬道蔽诸侯也。夫人心之不可惰,兵威之不可废,故虽成、康太平,犹有所谓四征不庭,张皇六师者,此李沆所以深不愿真宗皇帝之与辽和亲也。

  况南北角立之时,而废兵以惰人心,使之安于忘君父之大仇而置中国于度外,徒以便妄庸之人,则执事者之失策亦甚矣。陛下何不明大义而慨然与金绝也。贬损乘舆,却御正殿,痛自刻责,誓必复仇,以励群臣,以振天下之气,以动中原之心。虽未出兵,而人心不敢惰矣。东西驰骋,而人才出矣。盈虚相补,而兵食见矣。狂妄之辞,不攻而自息,懦庸之夫,不却而日退缩矣。当有度外之士起,而惟陛下之所欲用矣。是云合响应之势,而非可安坐所致也。臣请为陛下陈国家立国之本末,而开今日大有为之略,论天下形势之消长,而来今日大有为之机,惟陛下幸听之。唐自肃、代以后,上失其柄,藩镇自相雄长,擅其土地人民,用其甲兵财赋,官爵惟其所命,而人才亦各尽心于其所事,卒以成君弱臣强正统数易之祸。艺祖皇帝一兴,而四方次第平定,藩镇拱手以趋约束,使列郡各得自达于京师。以京官权知,三年一易,财归于漕司,而兵各归于郡。朝廷以一纸下郡国,如臂之使指,无有留难,自筦库微职必命于朝廷,而天下之势一矣。

  故京师常宿重兵,而郡国亦各有禁军,无非天子所以自守其地也。兵皆天子之兵,财皆天子之财,官皆天子之官,民皆天子之民,纪纲总摄,法令明,备郡县不得以一事自专也。士以尺度而取,官以资格而进,不求度外之奇才,不慕绝世之俊功。天子早夜忧勤于其上,以义理廉耻撄士大夫之心,以仁义公恕厚斯民之生,举天下皆由于规矩准绳之中,而二百年太平之基从此而立。然契丹遂得以猖狂恣睢,与中国抗衡,俨然为南北两朝,而头目手足混然无别,微澶渊一战,则中国之势浸微,根本虽厚而不可立矣。故庆历增币之事,富弼以为朝廷之大耻而终身不敢自论其劳。

  盖契丹征令,是主上之操也,天子供贡,是臣下之礼也。契丹之所以卒胜中国者,其积有渐也,立国之初,其势固必至此。故我祖宗尝严庙堂而尊大臣,宽郡县而重守令。于文法之内未尝折困天下之富商巨室,于格律之外有以容奖天下之英伟奇杰,皆所以助立国之势而为不虞之备也。庆历诸臣亦尝愤中国之势不振矣,而其大要则使群臣争进其说。更法易令,而庙堂轻矣。严按察之权,邀功生事,而郡县又轻矣。岂惟于立国之势无所助,又从而朘削之,虽微章得象、陈执中以排沮其事,亦安得而不自沮哉。独其破去旧例,以不次用人,而劝农桑,务宽大,为有合于因革之宜,而其大要已非矣。此所以不能洗契丹卑视中国之耻,而卒发神宗皇帝之大愤也。王安石以正法度之说首合圣意,而其实则欲籍天下之兵,尽统于朝廷,别行教阅以为强也。括郡县之财,尽入于朝廷,别行封桩以为富也。青苗之政,惟恐富民之不困也。均输之法,惟恐商贾之不折也。罪无大小,动辄兴狱,而士大夫缄口畏罪矣。

  西、北两边,至使内臣经画,而豪杰耻于为役矣。徒使神宗皇帝见兵财之数既多,锐然南征北伐,卒乖圣意,而天下之势实未尝振也。彼盖不知本朝立国之势,正患文为之太密,事权之太分,郡县太轻于下而委事琐不足恃,兵财太关于上而重迟不易举,祖宗惟用前四者以助其势,而安石竭之不遗余力。不知立国之本末者,真不足以谋国也。元祐、绍圣,一反一覆,而卒为金人侵侮之资,尚何望其振中国以威四裔哉。南渡以来,大抵遵祖宗之旧,虽微有因革增损,不足为重轻有无。如赵鼎诸臣,固已不究变通之理,况秦桧尽取而沮毁之,忍耻事仇,饰太平于一隅以为欺,可胜诛哉。陛下愤王业之屈于一隅,励志复仇,不免籍天下之兵以为强,括郡县之利以为富,加惠百姓而富人无五年之积,不重征税而大商无巨万之藏,国势日以困竭,臣恐尺籍之兵,府库之财,不足以支一日之用也。

  陛下早朝晏罢,冀中兴日月之功,而以绳墨取人,以文法莅事,圣断裁制中外而大臣充位,胥史坐行条令而百司逃责,人才日以阘茸,臣恐程文之士,资格之官,不足当度外之用也。艺祖经营天下之大略,太宗已不能尽用,今其遗意,岂无望于陛下也。陛下苟推原其意而行之,可以开社稷数百年之基,而况于复故物乎。不然,维持之具既穷,臣恐祖宗之积累亦不足恃也。陛下试令臣毕陈于前,则今日大有为之略,必知所处矣。夫吴、蜀,天地之偏气。钱塘,三吴之一隅。当唐之衰,钱镠以闾巷之雄,起王其地,自以不能独立,常朝事中国以为重。及我宋受命,俶以全家入京师而自献其土。故钱塘终始五代,被兵最少,而二百年之间,人物日以蕃盛,遂甲于东南。

  及建炎、绍兴间,为六飞所驻之地,当时论者固已疑其不足张形势而事恢复矣。秦桧又从而备百司庶府,以讲礼乐于其中,其风俗固已华靡,士大夫又从而治园囿台榭,以乐其生于干戈之余,上下晏安,而钱塘为乐国矣。一隙之地,本不足以容万乘,而镇压且五十年,山川之气盖亦发泄而无余矣。故谷粟桑麻丝枲之利,岁耗于一岁,禽兽鱼鳖草木之生,日微于一日,而上下不以为异也。公卿将相,大抵皆江、浙、闽、蜀之人,而人才日以凡下,场屋之士以十万数,而文墨小异已足以称雄于其间矣。陛下据钱塘已耗之气,用闽、浙日衰之士,而欲鼓东南习安脆弱之众,北向以争中原,臣是以知其难也。荆、襄之地,在春秋时,楚用以虎视齐、晋,而齐、晋不能屈也。及战国之际,独能与秦争帝。其后三百余年而光武起于南阳,同时共事,往往多南阳故人。

  又二百余年遂为三国交据之地,诸葛亮由此起辅先主,荆、楚之士从之如云,而汉氏赖以复存于蜀。周瑜、鲁肃、吕蒙、陆逊、陆抗、邓艾、羊祜,皆以其地显名。又百余年而晋氏南渡,荆、襄常雄于东南,往往倚以为强,梁竟以此代齐。及其气发泄无余,而隋、唐以来,遂为偏方下州。五代之际,高氏独常臣事诸国。本朝二百年间,降为荒落之邦,北连许、汝,民居稀少,土产卑薄,人才之能通姓名于上国者,如晨星相望。至于建炎、绍兴之际,群盗出没于其间,而被祸尤极。以迄于今,虽南北分画交据,往往又置于不足用,民食无所从出,而兵不可由此而进。议者或以为忧,而不知其势之足用也。其地虽要为偏方,然未有偏方之气五六百年而不发泄者,况其东通吴、会,西连巴、蜀,南极湖、湘,北控关、洛,左右伸缩,皆足为进取之机。今诚能开拓其地,洗濯其人,以发泄其气而用之,使足以接关、洛之气,则可以争衡于中国矣,是亦形势消长之常数也。陛下慨然移都建业,百司庶府皆从草创,军国之仪皆从简略,又作行宫于武昌,以示不敢宁居之意。常以江、淮之师为金人侵轶之备,而精择士人之沈鸷有谋开豁无他者,委以荆、襄之任,宽其文法,听其废置,抚摩振励于三数年之间,则国家之势成矣。石晋失卢龙一道,以成开运之祸,盖丙午、丁未岁也。明年,艺祖皇帝始从郭太祖征伐,卒以平定天下。其后契丹以甲辰败于澶渊,而丁未、戊申之间,真宗皇帝东封西祀以告太平,盖本朝极盛之时也。

  又六十年,而神宗皇帝实以丁未岁即位,国家之事于此一变矣。又六十年,丙午、丁未,遂为靖康之祸,天独启陛下于是年,而又启陛下以北向复仇之志。今者,去丙午、丁未近在十年间矣,天道六十年一变,陛下可不有以应其变乎。此诚今日大有为之机,不可苟安以玩岁月也。臣不佞,自少有驰驱四方之志,尝数至行都,人物如林,其论皆不足以起人意,臣是以知陛下大有为之志孤矣。辛卯、壬辰之间,始退而穷天地造化之初,考古今沿革之变,以推极皇帝王霸之道,而得汉、魏、晋、唐长短之由,天人之际,昭昭然可考而知也。始悟今世之儒士,自以为得正心、诚意之学者,皆风痹不知痛痒之人也。举一世安于君父之仇,而方低头拱手以谈性命,不知何者谓之性命乎。陛下接之而不任以事,臣于是服陛下之仁。

  又悟今世之才臣,自以为得富国强兵之术者,皆狂惑以肆叫呼之人也。不以暇时讲究立国之本末,而方扬眉伸气以论富强,不知何者谓之富强乎。陛下察之而不敢尽用,臣于是服陛下之明。陛下励志复仇足以对天命,笃于仁爱足以结民心,而又明足以照临群臣一偏之论,此百代之英主也。今乃委任庸人,笼络小儒,以迁延大有为之岁月,臣不胜愤悱,是以忘其贱而献其愚。陛下诚令臣毕陈于前,岂惟臣区区之愿,将天地之神,祖宗之灵,实与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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