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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二十四


  歐陽文忠公修神道碑    蘇轍

  熙寧五年秋七月歐陽文忠公薨于汝隂八年秋九月諸子奉公之䘮𦵏於新鄭旌賢鄉自葬至崇寜五年凡三十有二年矣公子棐以墓隧之碑來請轍方以罪廢于家且病不能執筆辭不獲命乃曰病茍不死當如君志既而病已謹按歐陽氏自唐率更令之四世孫琮為吉州刺史後世因家于吉曽祖諱郴南唐武昌令贈太師中書令妣劉氏追封楚國太夫人祖諱偃南唐南京衙院判官贈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妣李氏追封吴國太夫人考諱觀泰州軍事推官贈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封鄭國公妣鄭氏追封韓國太夫人公諱修字永叔生四嵗而孤韓國守節自誓親教公讀書家貧至以荻畫地學書公敏悟過人所覽輒能誦比成人将舉進士為一時偶儷之文已絶出倫輩翰林學士胥公時在漢陽見而竒之曰子必有名於世館之門下公従之京師兩試國子監一試禮部皆第一人遂中甲科補西京留守推官始從尹師魯遊為古文議論當世事迭相師友與梅聖俞遊為歌詩相倡和遂以文章名冠天下留守王文康公知其賢還朝薦之景祐初召試遷鎮南節度掌書記館閣校勘時范文正公知開封府每進見輒論時政得失宰相惡之斥守饒州公見諌官髙若訥若訥詆誚范公以為當黜公為書責之坐貶峽州夷陵令明年移乾徳令復為武成節度判官康定初范公起為陜西經略招討安撫使辟公掌書記公笑曰吾論范公豈以為利哉同其退不同其進可也辭不就召還復校勘遷太子中允與修崇文總目慶厯初遷集賢校理同知太常禮院求補外通判滑州事時西師未解契丹初復舊約京東西盗賊蜂起國用不給仁宗知朝臣不任事始登進范公及杜正獻公冨文忠公韓忠獻公分列二府増諫員取敢言士公首被選以太常丞知諫院賜五品服未㡬修起居注公每勸上延見諸公訪以政事上再出手詔使諸公條天下事又開天章閣召對賜坐給𥿄筆使具疏于前諸公惶恐退而上時所冝先者十數事於是有詔勸農桑興學校革磨勘任子等弊中外悚然而小人不便相與騰口謗之公知其必為害常為上分别邪正勸力行諸公之言初范公之貶饒州公與尹師魯余安道皆以直范公見逐目之黨人自是朋黨之論起乆而益熾公乃為朋黨論以進言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以同利為朋人君但當退小人之偽朋用君子之真朋其言懇惻詳盡其後諸公卒以黨議不得久留於朝公性疾惡論事無所回避小人視之如仇讐而公愈奮厲不顧上獨深知其忠改右正言知制誥賜三品服仍知諫院故事知制誥必試上知公之文有𭥍不試與近世楊文公陳文恵公比逮公三人而已嘗因奏事論及人物上目公曰如歐陽修何處得來盖欲大用而未果也四年大臣有言河東芻粮不足請廢麟州徙治合河津或請廢其五寨命公徃視利害公曰麟州天險不可廢也麟州廢則五寨不可守五寨不守則府州遂為孤壘今五寨存故敵在二三百里外若五寨廢則夾河皆敵巢穴河内州縣皆不安居矣不若分其兵駐並河清塞堡緩急不失應副而平時可省轉輸由是麟州得不廢又言忻代州岢嵐火山軍並邊民田廢不得耕號為禁地吾雖不耕而敵常盗耕之若募民計口出丁為兵量入租粟以耕嵗可得數百萬斛不然它日且盡為敵有議下太原帥臣以為不便持之乆之乃從凡河東賦斂過重民所不堪奏罷者十數事自河東還㑹保州兵亂又以公為龍圗閣直學士河北都轉運使陛辭上面諭無為久留計有所欲言言之公曰諌官得風聞言事外官越職而言罪也上曰第以聞勿以中外為意河北諸軍怙亂驕恣小不如意輒脅持州郡公奏乞優假将帥以鎮壓士心軍中乃定初保州亂兵皆招以不死既而悉誅之脅從二千人亦分𨽻諸州冨公為宣撫使恐後生變與公相遇於黄夜半屏人謀欲使諸州同日誅之公曰禍莫大於殺已降况脅從乎既非朝命州郡有一不従為變不細冨公悟乃止公奏置御河催綱司以督粮餉邊州賴之又置磁相州都作院以繕一路戎器河北方小治而二府諸公相繼以黨議罷去公慨然上書論之用事者益怒㑹公之外甥女張嫁公族人晟以失行繫獄言事者乗此欲并中公遂起詔獄窮治張貲産上使中官監劾之卒辨其誣猶降官知滁州事居二年徙揚州又徙頴州遷禮部郎中復龍圗閣直學士留守南京遷吏部郎中丁韓國太夫人憂至和初服除入見鬚髮盡白上怪之問勞惻然恩意甚厚命判吏部流内銓小人畏公且大用偽為公奏乞澄汰宦官宦官聞之果怒㑹選人胡宗堯當改官坐嘗以官舟假人經赦去官法當循資公引對取㫖上特令改官宦官有宻奏者曰宗堯翰林學士宿之子有司右之私也遂出公知同州言者多謂公無罪上悟留刋修唐書俄入翰林為學士自滁州之貶至是十二年矣上臨御既久遍閲天下士群臣未有以大稱上意上思冨公韓公之賢復召寘二府時慶厯舊人惟二公與公三人皆在朝廷士大夫知上有致治之意翕然相慶公以學士判三班院二年奉使契丹契丹使其貴臣宗愿宗熈蕭知足蕭孝犮四人押燕曰此非常例以卿名重故爾嘉祐初判太常寺二年權知貢舉是時進士為文以詭異相髙文體大壊公患之所取士率以詞義近古為貴凡以險怪知名者黜去殆盡榜出怨謗紛然久之乃服然文章自是變而復古三年加龍圗閣學士權知開封府事所代包孝肅公以威嚴御下名震都邑公簡易循理不求赫赫之譽有以包公之政勵公者公曰凡人材性不一用其所長事無不舉强其所短勢必不逮吾亦任吾所長耳聞者稱善四年求罷遷給事中充群牧使唐書成拜禮部侍郎俄兼翰林侍讀學士公在翰林凡八年知無不言所言多聽河決商胡賈魏公留守北京欲開撗壠故道回河使東有李仲昌者欲道商胡入六塔河詔兩省臺諫集議公故奉使河北知河決根本以為河水重濁理無不淤淤從下流下流既淤上流必決水性避髙決必趋下以近事驗之決河非不能力塞故道非不能力復但勢不能久必決於上流耳撗壠功大難成雖成必有復決之患六塔狹小不能容受大河以全河注之濱棣徳博必被其害不若因水所趨増治隄防䟽其下流浚之入海則河無決溢散漫之憂數十年之利也陳恭公當國主撗壠之議恭公罷去而宰相復以仲昌之言為然行之而敗河北被害者凡數千里狄武襄公為樞宻使奮自軍伍多戰功軍中服其威名上不豫諸軍訛言籍籍公言武臣掌機宻而得軍情不惟於國不便鮮不為身害請出之外藩以保其終始遂罷知陳州公嘗因水災上言陛下臨御三十餘年而儲宫未建此乆闕之典也漢文帝即位群臣請立太子群臣不自疑而敢請文帝亦不疑其臣有二心後唐明宗尤惡人言太子事然漢文帝立太子之後享國長久為漢太宗明宗儲嗣不早定而秦王以窺覬陷于大禍後唐遂亂陛下何疑而久不定乎公言事不擇劇易𩔖如此五年以本官為樞宻副使明年為參知政事公在兵府與曽魯公考天下兵數及三路屯戍多少地理逺近更為圖籍凡邊防乆闕屯戌者必加蒐補其在政府凡兵民官吏財利之要中書所當知者集為總目遇事不復求之有司時冨公久以母憂去位公與韓公同心輔政每議事心所未可必力争韓公亦開懐不疑故嘉祐之政世多以為得時東宫猶未定臣僚間有言者然皆不克行最後諌官司馬光知江州吕誨言之中書因將二疏以請幸上有可意相與力賛之一日奏事埀拱讀二疏未及有言上曰朕有意久矣顧未得其人耳宗室中誰可者韓公對曰宗室不接外人臣等無由知之抑此事非臣下所敢議當自出聖斷上乃稱英宗舊名曰宫中嘗養此人今三十許嵗矣惟此人可耳是日君臣定議於殿上将退公奏曰此事至大臣等未敢便行陛下今夕更思之來日取㫖明日請之崇政上曰决無疑矣諸公皆曰事當有漸容臣等議所除官時英宗方居濮王憂遂議起復除泰州防禦使判宗正寺來日復對上大喜諸公奏曰此事既行不可中止乞陛下斷之於心内批付臣等行之可也上曰此豈使婦人知之中書行之足矣時六年十月也及命下英宗力辭上聴𠉀服除七年二月英宗既免䘮稱疾不出至七月韓公議曰宗正之命既出外人皆知必為皇子矣今不若遂正其名使知愈退而愈進示朝廷不可回之意衆稱善乃以其累表上之上曰今當如何韓公未對公進曰宗室舊不領職事今有此命天下皆知陛下意矣然誥勑付閤門得以不受今若以為皇子詔書一出而事定矣上以為然遂下詔及宫車晏駕皇子嗣位海内泰然有磐石之固然後天下皆詠歌仁宗之聖以及諸公之賢而向之黨議消釋無餘至于小人亦磨滅不見矣英宗即位之初以疾未親政慈聖光獻太后臨朝公與諸公徃來二宫彌縫其間卒復明辟樞宻使嘗闕人公當次補韓公曽公議将進擬不以告公公覺其意謂二公曰今天子諒隂母后埀簾而二三大臣自相位置何以示天下二公大服而止其後張康節公去位英宗復將用公公又力辭不拜公再辭重位諸公不喻其意而服其難八年遷戸部侍郎治平初特遷吏部神宗即位遷尚書左丞公性剛直平生與人盡言無所隠及在二府士大夫有所干請輒面喻可否雖臺諫論事亦必以是非詰之以此得怨而公不䘏也朝廷議加濮王典禮詔下禮官與從官定議衆欲改封大國稱伯父議未下臺官意公主此議遂専以詆公言者既以不勝補外而來者持公愈急御史蒋之竒并以飛語汚公公杜門求辨其事神宗察其誣連詔詰問辭窮逐去公亦堅求退上知不可奪除觀文殿學士知亳州事熈寜初遷兵部尚書知青州事充京東東路安撫使時諸路散青苗錢公乞令民止納本錢以示不為利罷提舉管勾官聴民以願請不報三年除檢校太保宣徽南院使判太原府河東路經略安撫使公辭求知蔡州從之公在亳已六請致仕比至蔡逾年復請四年以觀文殿學士太子少師致仕公年未及謝事天下益以髙公公昔守頴上樂其風土因卜居焉及歸而居室未完處之怡然不以為意公之在滁也自號醉翁作亭瑯琊山以醉翁名之晚年又自號六一居士曰吾集古錄一千卷藏書一萬卷有琴一張有碁一局而常置酒一壺吾老於其間是為六一自為𫝊刻石亦名其文曰居士集居潁一年而薨享年六十有六贈太子太師諡文忠天下學士聞之皆出涕相弔後以諸子贈太師追封兖國公公之於文天材有餘豐約中度雍容俯仰不大聲色而義理自勝短章大論施無不可有欲效之不詭則俗不淫則陋終不可及是以獨步當世求之古人亦不可多得公於六經長於易詩春秋其所發明多古人所未見嘗奉詔撰唐本紀表志撰五代史二書本紀法嚴而詞約多取春秋遺意其表𫝊志考與遷固相上下凡為易童子問三卷詩本義十四卷唐本紀表志七十五卷五代史七十四卷居士集五十卷外集若干卷歸榮集一卷外制集三卷内制集八卷奏議集十八卷四六集七卷集古錄䟦尾十卷雜著述十九卷昔孔子生於衰周而識文武之道其稱曰文王既沒文不在兹乎雖一時諸侯不能用功業不見於天下而其文卒不可揜孔子既沒諸弟子如子貢子夏皆以文名於世數𫝊之後子思孟子荀卿並為諸侯師秦人雖以塗炭遇之不能廢也及漢祖以干戈定亂紛紜未已而叔孫通陸賈之徒以詩書禮樂彌縫其闕矣其後賈誼董仲舒相繼而起則西漢之文後世莫能髣髴盖孔氏之遺烈其所及者如此自漢以來更魏晉歴南北文弊極矣雖唐正觀開元之盛而文氣衰弱燕許之流倔强其間卒不能振惟韓退之一變復古閼其頽波東注之海遂復西漢之舊自退之以來五代相承天下不知所以為文祖宗之治禮文法度追迹漢唐而文章之士楊劉而已及公之文行於天下乃復無愧於古於戲自孔子至今千數百年文章廢而復興惟得二人焉夫豈偶然也哉公篤於朋友不以貴賤生死易意尹師魯石守道孫明復梅聖俞既沒皆經理其家或言之朝廷官其子弟尤奨進文士一有所長必極口稱道惟恐人不知也公前後歴七郡守其政察而不苛寛而不弛吏民安之滁楊之人至為立生祠鄭公嘗有遺訓戒慎用死刑韓國以語公公終身行之以謂漢法惟殺人者死今法多雜犯死罪故死罪非殺人者多所平反盖鄭公意也公初娶胥氏即翰林學士偃之女再娶楊氏集賢院學士大雅之女後娶薛氏資政殿學士簡肅公奎之女追封岐國太夫人男八人發故承議郎奕故光禄寺丞棐朝奉大夫辨故承議郎餘早亡孫男六人愻故臨邑縣尉憲通仕郎恕奉議郎愬故宣義郎原懋皆将仕郎孫女七人皆適士族公之在翰林也先君文安先生以布衣隠居鄉閭聞天子復用正人喜以書遺公公一見其文曰此荀卿子之書也及公考試禮部亡兄子贍以進士試稠人中公與梅聖俞得其程文以為異人是嵗轍亦中下第公亦以謂不忝其家先君不幸捐館舎亾兄與轍皆流落不偶元祐初㑹於京師公家以公碑諉子瞻子瞻許焉既又至於大故轍之不敏以父兄故不敢復辭銘曰

  於穆仁宗 有臣文忠 自險而夷 保其初終惟古君臣 終之實難 匪不用賢 有孽其間公奮自南 聲被四方 𠃔文且忠 有煒其光上實開之 下實柅之 三起三僨 誰實使之僨而復全 惟天子明 克明克忠 乃卒有成逮嵗嘉祐 君臣一徳 左右天造 民用飲食舜禹相授 不改舊臣 白髮蒼顔 翼然在廷功成而歸 維公本心 彼亦何知 言恐不深頴水之濱 甲第朱門 新鄭之墟 茂木髙墳野人指之 文忠之遺 忠臣不危 仁祖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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