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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光神道碑


  ▼司马文正公光忠清粹德之碑〔苏轼〕

  上即位之三年,朝廷清明,百揆时叙,民安其生,风俗一变。异时薄夫鄙人,皆洗心易德,务为忠厚,人人自重,耻言人过。中国无事,四夷稽首请命。惟西羌、夏人叛服不常,怀毒自疑,数入为寇。上命诸将按兵不战,示以形势。不数月,生致大首领果庄青伊结阙下。夏人十数万寇泾原,至镇戎城下,五日无所得,一夕遁去。而西羌乌尔戬星率其族万人来降。黄河始决曹村,既筑灵平,复决小吴,横流五年,朔方骚然。而今岁之秋,积雨弥月,河不大溢。及冬,水入地益深,有北流赴海复禹旧迹之势。凡上所欲,不求而获,而其所恶,不麾而去。天下晓然知天意与上合,庶几复见至治之成,家给人足,刑措不用,如咸平、景德间也。

  或以问臣轼上,与太皇太后安所施设而及此?

  臣轼对曰:“在《易·大有》上九:‘自天祐之,吉无不利。’孔子曰:‘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信思乎顺,又以尚贤也。是以自天祐之,吉无不利。’今二圣躬信顺以先天下,而用司马公以致天下士,应是三德矣。且以臣观之,公仁人也,天相之矣。何以知其然也?曰:公以文章名于世,而以忠义自结人主。朝廷知之可也,四方之人何自知之?士大夫知之可也,农商走卒何自知之?中国知之可也,九夷八蛮何自知之?方其退居于洛,眇然如颜子之在陋巷,累然如屈原之在陂泽,其与民相忘也久矣,而名震天下如雷霆,如河汉,如家至而日见之。闻其名者,虽愚无知如妇人孺子,勇悍难化如军伍骑卒,以至于奸邪小人,虽恶其害已,仇而嫉之者,莫不敛袵变色,咨嗟太息,或至于流涕也。”

  元丰之末,臣自登州入朝,过八州以至京师,民知其与公善也,所在数千人聚而号呼于马首曰:“寄谢司马丞相,慎毋去朝廷,厚自爱以活百姓。”如是者盖千余里不绝。至京师,闻士大夫言,公初入朝,民拥其马,至不得行。卫士见公擎跽流涕者不可胜数,公惧而归洛。辽人、夏人遣使入朝与吾使至敌中者,敌必问公起居,而辽人勅其边吏曰:“中国相司马矣,慎毋生事开边隙。”

  其后公薨,京师之民罢市而往吊,粥衣以致奠,巷哭以过车者,盖以千万数。上命户部侍郎赵瞻、内侍省押班冯宗道护其丧归葬。瞻等既还,皆言民哭公哀甚,如哭其私亲。四方来会葬者,盖数万人。而岭南封州父老相率致祭,且作佛事以荐公者,其词尤哀,然香于手顶以送公葬者,凡百余人,而画像以祠公者,天下皆是也。此岂人力也哉?天相之也。匹夫而能动天,亦必有道矣。非至诚一德,其孰能使之?《记》曰:“惟天下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矣。”

  《书》曰:“惟尹躬暨汤,咸有一德,克享天心。”又曰:“德惟一,动罔不吉;德二三,动罔不凶。”或以千金予人而人不喜,或以一言使人而人死之者,诚与不诚故也。稽天之潦,不能终朝,而一线之溜可以达石者,一与不一故也。诚而一,古之圣人不能加毫末于此矣,而况公乎?故臣论公之德,至于感人心,动天地,巍巍如此,而蔽之以一言,曰诚曰一。

  公讳光,字君实。其先河内人,晋安平献王孚之后。王之裔孙征东大将军阳始葬今陕州夏县涑水乡,子孙因家焉。曾祖讳政,以五代衰乱不仕,赠太子太保。祖讳炫,举进士,试秘书省校书郎,终于耀州富平县令,赠太子太傅。考讳池,宝元、庆历间名臣,终于兵部郎中、天章阁待制,赠太师、温国公。曾祖妣薛氏,祖妣皇甫氏、妣聂氏,皆封温国太夫人。

  公始以进士甲科事仁宗皇帝,至天章阁待制、知谏院,始发大议,乞立宗子为后,以安宗庙。宰相韩琦等因其言,遂定大计。事英宗皇帝,为谏议大夫、龙图阁直学士,论陕西刺义勇为民患,及内侍任守忠奸蠧,乞斩以谢天下,守忠竟以谴死。又论濮安懿王当准先朝封赠期亲尊属故事,天下义之。事神宗皇帝,为翰林学士、御史中丞。西戎部将威明山欲以横山之众降,公极论其不可纳,后必为边患,已而果然。劝帝不受尊号,遂为万世法。

  及王安石为相,始行青苗、助役、农田水利,谓之“新法。”公首言其害,以身争之。当时士大夫不附安石,言新法不便者,皆倚公为重。帝以公为枢密副使,公以言不行,不受命,乃以为端明殿学士,出知永兴军,遂以留司御史台及提举崇福宫。退居于洛,十有五年。

  及上即位,太皇太后摄政,起公为门下侍郎,迁正议大夫,遂拜左仆射。公首更诏书,以开言路,分别邪正,进退其甚者十余人。旋罢保甲、保马、市易及诸道新行盐铁、茶法,最后遂罢助役、靑苗。方议取士,择守令、监司以养民,期于富而教之,凛凛向至治矣。而公卧病,以元祐元年九月丙辰朔薨于位,享年六十八。

  太皇太后闻之恸,上亦感涕不巳。时方祀明堂,礼成不贺。二圣皆临其丧,哭之哀甚,辍视朝。赠太师、温国公,禭以一品礼服,谥曰文正,官其亲属十人。公娶张氏,礼部尚书存之女,封清河郡君,先公卒,追封温国夫人。子三人,童、唐皆早亡,康,今为秘书省校书郎。孙二人:植、相,皆承奉郎。

  以元祐二年正月辛酉,葬于陕之夏县涑水南原之晁村。上以御篆表其墓道,曰《忠清粹德之碑》,而其文以命臣轼。

  臣盖尝为公行状,而端明殿学士范镇取以志其墓矣,故其详不复再见,而独论其大方。议者徒见上与太皇太后进公之速,用公之尽,而不知神宗皇帝知公之深也。自士庶人至于卿大夫,相与为宾师朋友,道足以相信,而权不足以相休戚。然犹同已则亲之,异已则疏之,未有闻过而喜,受诲而不怒者也,而况于君臣之间乎?

  方熙宁中,朝廷政事与公所言无一不相违者,书数十上,皆尽言不讳。盖自敌以下所不能堪,而先帝安受之,非特不怒而已,乃欲以为左右辅弼之臣,至为叙其所著书,读之于迩英阁,不深知公而能如是乎?二圣之知公也,知之于既同;而先帝之知公也,知之于方异。故臣以先帝为难。昔齐神武皇帝寝疾,告其子世宗曰:“侯景专制河南十四年矣,诸将皆莫能敌,惟慕容绍宗可以制之。我故不贵,留以遗汝。”而唐太宗亦谓高宗:“汝于李勣无恩,我今责出之,汝当授以仆射。”乃出绩为迭州都督。夫齐神武、唐太宗虽未足以比隆先帝,而绍宗与绩亦非公之流。然古之人君所以为其子孙长计远虑者,类皆如此。宁其身不受知人之名,而使其子专享得贤之利。先帝知公如此,而卒不尽用,安知其意不出于此乎?

  臣既书其事,乃拜手稽首而作诗曰:

  于皇上帝,子惠我民。孰堪顾天,惟圣与仁。
  圣子受命,如尧之初。神母诏之,匪亟匪徐。
  圣神无心,孰左右之。民自择相,我兴授之。
  其相惟何,太师温公。公来自西,一马二童。

  万人环之,如渇赴泉。孰不见公,莫如我先。
  二圣忘已,惟公是式。公亦无我,惟民是度。
  民曰乐哉,既相司马。尔贾于途,我耕于野。
  士曰时哉,既用君实。我后子先,时不可失。

  公如麟凤,不鸷不搏。羽毛毕朝,雄狡率服。
  为政一年,疾病半之。功则多矣,百年之思。
  知公于异,识公于微。匪公之思,神考是怀。
  天子万年,四夷来同。荐于清庙,神考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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