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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墙上,到处都挂上科学名人的画像,暖气的循环水轻声流动,厨房里的咖啡壶咕噜噜歌唱……我看到了那个低矮的土房,雪花在房里舞蹈。我看到了永动机患者,他正对着油灯苦思冥想,在化肥袋上描图。只有风是他的伴侣,狼在茫茫黑夜中嗥叫…… 丽丽滑溜溜的手指在我鼻尖上拧了一下。 “为什么不看我!”她干了半个小时厨房的活,似乎我就该瞻仰她。 我有模有样地看她一眼,算是完成任务,目光又回到模型上。 她一把抢走模型,猫一样蜷到对面屋角的沙发上,拢圆了红花果似的嘴唇。 “我砸了你这个臭破烂!”她把模型斜举在头顶,狡猾地盯着我。 在淡橙色的灯光中,我看她几秒钟,伸平干燥发紧的手心。 “给我。我想安静一会儿。”我客气得空空荡荡。 她嘴唇变平了,抿得薄薄,脸上的皮肤也因为绷紧显得更加细白。吃饭前看见我对着模型发呆,她就冷笑地评价:“又犯病了!”现在则换成更具指令性的声调:“提醒你,可别重演当年的蠢相!” 模型被扔过来,在地毯上一串连滚翻,像个表演不成功的小丑。 冬夜的风隔着冰花在窗外狠巴巴地嗥叫。我捡起模型,把无声的叹息叹进小腹。唉,当年的蠢相,当年……谁知我是怎么了,为什么更多的是遗憾。常有业余发明家的各种古怪设计寄到研究院来,一般不会有人理睬。可是当我今天听到出于逗乐目的拆开邮件的同事说出“永动机”三个字时,手中的铅笔掉在了地上。我匆忙探过身去看那邮件上的地址……不是他。竟然是失望。好象我一直在等着,等了七年,等的却是一个证明:他仍然是个永动机患者,始终没有被治愈…… “……永动机患者。”教授站在窗前俯视楼下,沉思着给了那个蹲在树下的农民这样一个命名。他收回目光。“同学们,也许你们都听说过永动机。是的,从书上,你们只能从书上知道那种事物。前两个世纪,曾长久地蔓延过一场永动机瘟疫。你们一定以为那种愚蠢的癔病现在已经彻底地根除了。可是,请你们按顺序走到窗前看一下,你们就会看到一个当代活着的永动机患者。” 大家一片兴奋的喧哗,拥挤到窗前。我的座位就挨着窗子,早已经看见了那家伙。昨天他就在教授住的招待所外面徘徊了大半天,想方设法地要和教授套近乎。 他的形象让我想起一块土坷垃,补钉摞补钉的衣服,挽过膝的裤子,烂掉一半儿的草鞋,还有四十多岁的年龄,全都沾满了泥和土,灰不溜秋。只有脑壳刮得光光,在泥土的灰调子中亮度一跃提高好几倍。 教授前天才从几千里外的学校飞来,给我们开毕业前的最后一次讲座。如果我说这位“永动机患者”就象苍蝇闻着屎一样立刻钉上来,对教授未免有点儿不敬。可如果说象蜜蜂闻着花,他和蜜蜂的形象也差得太远。只能说教授见着他,就象水灵灵的花被满腿屎的苍蝇钉上那样糟心吧。 窗外全是山和树,这栋楼盖得高,教室里灌满初夏的风。一直到毕业,我们这个班就得憋在这片山沟的军事基地里,为我们伟大的军队搞一项保密级别颇高的“毕业设计”。离下课只有几分钟了,每个人的脖子都差不多伸长半尺,随教授的指点往楼下看。顾名思义,永动机就是不需要能源也不用外力却能永远工作的机器,是一种类似水往高流,日从西出的妄想。 教授跟我们的告别语是:“同学们,只要有愚昧的土壤,就会有反科学的病菌滋生,也就会出现种种这样的患者。你们的科学生涯即将开始。记住,你们只有一个上帝,那就是科学。你们的使命是和愚昧斗争,彻底地消灭它们,不要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也不要有一点手下留情,这是科学的上帝向你们提出的要求,谁做得最好,谁就能进入科学的殿堂!” 教授象列宁一样向前方伸出手。这是教授的最后一节课,又是最后一段话,所以我们都有点感动,也都对我们有一位能象列宁一样伸手的导师感到有点自豪。 这座楼没有后门,教授的身份又不适跳窗,于是他在出门前对我们说:“想法挡挡他。”说完露出个有点近似顽皮的笑容。 我们和教授一出门,永动机患者就立刻迎了上来,一边谄媚地弯腰点头,一边按照他理解的城市方式把一只手伸向教授。教授装作和我们说话,像是没看见他,在他和教授还差两米距离的时候,我们一帮人突然勾肩搭背,在他面前横起了一堵墙。 “哎……教授!”永动机患者从我们腰部的空隙胆怯地呼叫。可他往哪转,我们这堵墙也跟着往哪转。 教授若无其事地从“墙”后面径直而去,始终就像没看见他的样子。 我握了握那只仍然往前伸着的手,感觉上象个没有扒皮的树杈子。 “跟我说吧,教授让我帮助你。” 全班都乐呵呵地围上来,知道我又要哗众取宠了。 原想他会立刻看出我是在逗他,做出或是不信或是躲避的反应,那样我就可以大显身手,给大伙儿好好地逗逗乐了。没想到他呆了一下,却捣蒜般地点起他的光头。围观的同学哈哈大笑,我倒没了主意,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掏兜,嘴边的俏皮话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千层饼一样解开一层又一层,然后象是生怕我改变主意似地,把里面包的东西慌慌地塞进我手里。那是什么啊!一张皱皱巴巴的牛皮纸,上面竟然有“株式会社”和“尿素”的字样,化肥的黄痕、干硬的米汤,还有烟火烧焦的洞……我几乎看得见无数细菌沿着我的指尖往上爬。 “……我的图……同学的……帮我看看图……求你帮我看看……”他的身子来回扭动,话说得乱七八糟。 “永动机?”我扬起眉毛。 他迅速闪开眼,象是怕看到嘲笑。那样的表情他一定看了不少,但是却坚定地点点头。 我微笑着打开那“图”。只见密密麻麻粗细不均的笔道没头没脑地纠缠在一起,好象搅成一团的烂渔网。幸亏用的是日本出的化肥袋,要是普通纸还不得被搅个稀碎。 “你念过书吗?” 周围的人大失所望,等了半天,我说出的仅仅是这么一句没味的话。 “我们村儿有好几个高中生,他们的物理书我都看过……” “不用高中的书,初中物理也讲了‘能量守恒’原理。你听没听过那四个字?”我自知越说越没味。 他不回答,不摇头也不点头,倒显得象面对屠刀一样有点悲壮。 没听清丽丽用英语说了句什么,引起哄笑和一片“yes”的附和。我知道我没做出有趣的表演,她在帮我弥补。她从来都善于为我提供合适的契机。 永动机患者惊慌地环顾哄笑的同学,又一遍喃喃地哀求:“同学的,帮我看看图吧……” 我沉默一会儿,放过了丽丽提供的契机。我看他的脑袋。那脑袋布满棱角,又黑又黄,满脸的麻点象是千锤万凿打出来的。他盯着我,那眼里的紧张、哀求和生怕被拒绝的神色混和成一种极特殊的神情,让人想起等待挨刀的牛。我要是把“图”就这样退给他,无疑是当场就把刀捅进了牛脖子。 “你还给什么人看过?” “我去过北京,科学院。” 他还真能跑。 “他们看了?” “……他们说,”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能量守恒。” 我笑了一声。“科学院都这么说,你让我看又有什么用?” “他们……他们没看我的图……” “告你能量守恒还不够吗?”丽丽有点不耐烦了。 “……可是应当讲道理,看我的图……” “能量守恒不是道理?”丽丽撇起薄薄的嘴。 他低下头。“到处都说这四个字,只说这四个字……谁也不看图……” “对,再说一遍这四个字:能量守恒!好了,别再浪费我们的时间,我们很忙。” 丽丽的眼色告诉我,我该把图扔给他,赶他走了。 我却说:“把图放这吧,有时间我就给你看。” 他几乎要当场给我鞠一躬,又笨手笨脚,只能让人以为是差点摔个跟头。而丽丽那边,我没有看。我烦她总是想指挥我的那股劲儿。每到这种时候,我偏偏要反着她,也许仅此而已。 从制图板上抬起又酸又涩的眼睛,直升飞机正在军用机场上降落。我由近向远逐层远眺,据说那样能防止近视。 “你的研究生来了!”高略洛夫兴高采烈地敲我的图版。 我扭头瞅向门外。永动机患者正在往树上拴驴。我突然想起根本没给他看“图”。 “紧急下潜!”随着自己的口令,我从后窗一跃而出,跑回宿舍。 他那个宝贝“图”在哪?桌上没有,地上没有,床底下也没有。找了五六圈儿,总算在一个脸盆底下发现了。不知哪个守财奴怕自己的脸盆被水泥地磕掉漆,用人家的“图”垫底了。 我给那破盆一脚。还好,虽然印上一个大水圈,总算没丢。说实在的,我真怕他那副可怜巴巴相。要是把他的“图”弄丢了,他还不得跳河! 跑回制图室,我打发高略洛夫去还他。 “就说画得太乱,没法看。” 高略洛夫是个能唬的小子。不知底细的人一大半儿得被他那副牛哄哄的模样蒙住。他的外号是从苏联的火箭之父科略洛夫那借来的,因为他在入学第一天就自称要做中国的科略洛夫。我看他科略洛夫难得一做,做个科学院打发来访者的门官倒是再合适不过。 我用窗框挡住自己,看着高略洛夫走到永动机患者面前。他连招呼也不打,把图朝永动机患者手上一拍。永动机患者没接住,图落在地上。高略洛夫随后鼻孔朝天地讲了一番什么,便鸭子似地挺胸抬头迈着两只小短腿一扭一扭地回来了。 永动机患者愣了半晌,机械地弯腰去捡图。旁边正在打排球的几个小子却故意向他的方向扣了个球,吓得他全身一哆嗦。 只有他的驴像是懂得同情主人,当他驾起车辕,没等吆喝,小驴就拉紧套绳自觉地上路了。不知怎么他的腿一瘸一拐,那背影让人看着有点心里酸溜溜。 当高略洛夫得意洋洋地重复他怎么挖苦永动机患者时,我打断了他。 “你不讲人也明白——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完我继续画图。 高略洛夫眨巴眨巴眼,搞不清我说的狗嘴究竟是谁的嘴。 雨越下越大。见到前面有灯光时,高略洛夫哼哼唧唧发誓再也走不动了。这个孬种!不过我们几个也都精疲力尽了,这么一步一滑地走回基地,还不得到天亮! 设计进入到最紧张的阶段,周期拉长了,毕业都得拖到年底。好不容易盼到一天放假,非得大玩一场才能过瘾。我们几个找了个被周围老百姓称为有鬼的野山洞,带着电筒绳子在里面钻了一天,天快黑才从另一头的洞口钻出去。那已经到了孙家峰的山脚,走出去了好几十里。现在已经是九点多,看地图上的距离,走到基地至少还得几个小时,再加上这雨。 走进村子,狗叫成一片。全村只剩一个灯,从村边一栋破旧土屋的缝隙里透出闪烁不定的光。 “永动机患者!”高略洛夫来了精神头,低声欢呼。 是他。当我们推开门,一眼就看见小油灯下他那张惊奇的脸。 上次见他已经过了两个多月,早把他忘得精光。可此时他那一瘸一拐赶车离去的背影不由又重新浮现到眼前。这回是不是该我们一瘸一拐地滚蛋了呢?我觉得一报还一报的古老规律真是无处不在。 然而他一认出我们,却是又差点摔个跟头,冲上来手忙脚乱地给我们搬坐的,还用手掌使劲擦灰,好象我们穿的不是水淋淋的脏衣服而是夜礼服。这使我打消了担心,却更加不好意思。为了有所表示,当他递过一条不辨颜色的毛巾让我们擦脸时,别人都不肯用,只有我一咬牙屏住呼吸把那毛巾捂在脸上。我有心让那油腻和馊味在脸上多呆一会儿,却一下又让他给拽回去了,另一手递上来一条小花毛巾,干净得煞是可爱。 “……换一条,换一条……”他口齿不清,比我更尴尬。 小花毛巾上有一股好闻的味儿。我用完了,那几个小子也恬不知耻地抢着用。 “妞儿的毛巾!”高略洛夫偷偷告诉我。“你捂脸那当,一小妞儿从里面出来,往永动机患者手里这么一塞,一扭头又进去了。”他神秘地指指厨房,那里有柴禾爆裂的燃烧声。永动机患者让我们脱掉湿衣服。他说他女儿已经生好了火。 当他去厨房为我们烤衣服的时候,我在油灯下翻了翻他刚才正在读的书。那是一本儿讲机械原理的小册子,缺头少尾,还是繁体字,却被划满了笔道。 雨还在下。屋里好几处滴滴哒哒地漏,一派多年失修的模样。两个里屋都没门,象黑洞。除了农具,屋里几乎什么摆设都没有。唯一一张桌子,一碰就摇晃。 永动机患者端进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面条。 “没来得及做菜,你们别嫌乎……”他一个劲道歉。 我们都觉得意外。肚子却不客气地咕噜起来。 我说:“我们别嫌乎?是你别嫌乎,我们也太嫌乎人了,把你嫌乎得够戗……” 这时那姑娘从厨房里出来了。他们刚才都已经见过,我可是第一面,所以我光顾斜眼瞅姑娘了,到底是谁嫌乎谁的问题也没最终说清楚。 姑娘十七八岁,瘦瘦的,个不高,可那小脸儿长得着实有点动人哩。她腼腆地垂着眼睛,把一碟咸菜和一小碗通红的辣椒摆上桌。永动机患者竟然有这么个女儿,哈,真令人惊讶!我开始为自己身上只穿一条短裤感到不自在,被永动机患者拉着入座时也不自觉地坐得端正起来。 她站在油灯照射不到的阴影里。照农村的规矩,她要伺候我们吃饭。只有作为一家之主的永动机患者可以和我们坐在一起。 四个大小伙子吃面条,免不了一片稀里呼噜。刚吃几口,墙角突然响起一个似乎只有半口气的嘶哑声音:“我要吃!” 那声音活象动画片里的老巫婆,把我们着实吓了一大跳。墙角的竹床挂着蚊帐,刚才里面一点声息都没有,我们还以为里面没有人呢。 姑娘赶紧把身子摆进蚊帐。 “奶奶,是给客人的!”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又气恼又心疼。 “我饿!你们给我吃糊糊,自己吃面!……” 我们都停住口,非常不自在。高略洛夫嘴里的半根面条象吊死鬼的舌头一样当啷在外头。 我拿起一个空碗盛面条。 “别……”永动机患者连忙伸手阻拦。“老太太老糊涂了,别听她的。” 我闪身绕过他,走到床边。 昏暗的油灯照亮了姑娘为难的面容,我把面递给她。她犹豫片刻,然后迅速瞥我一眼,低头接在手里。这一瞥是我第一次接触她的眼睛,竟使我的心颤了一下。她的眼睛那么明亮,象是青山里的泉。 说实在的,我的品质八成不太好,我不属于世人称道的那种正经人。虽然我已经有“对象”了,可见到美丽的姑娘还是会动心。这个姑娘有一种我不熟悉的魅力。她和我认识的那些城里女孩不一样。 整个吃饭时间,我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永动机患者聊着。他转弯抹角地总想谈机械问题,我却只想着那个姑娘。我把座位挪到正对着她的方向。阴影里,她的轮廓模模糊糊,但我能感觉到她不时瞥来的目光。我追踪着那闪电般的一瞥,每当我和她目光相遇,她就全身一动,眼睛一下躲开。一种古老诗歌的意境在我心头升起,蔓延开来。 我在黑暗中醒来。隔壁传来一个捂在被里的呻吟声。仔细听,是个中年妇女。天知道这一家有多少人。我翻了个身,把高略洛夫使劲往一边推推,又闭上眼。 可是怎么也睡不着了。那呻吟虽然捂着憋着,半天才出一声,倒是莫不如更连续更响亮点还好些,至少不让人“期待”。我觉得气闷。头顶的蚊帐不知补了多少块,别说蚊子,连空气都难得进来。床倒是不小,能睡下永动机患者的一群孩子,可换上我们四条汉子,就挤得始终够意思了。努力了半天睡不着。身下的破凉席越发硌,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猪食味也越加难闻。累劲儿刚过去点,娇气就都回来了。 我钻出蚊帐,在黑暗中摸着走到外屋。地当中有一块暗红的火。使劲睁了睁眼,认出是个炭盆,上面烧着药罐。 炭火模模糊糊照亮了坐在旁边的人,那是她。 她两手抱膝,无声地坐着。看到我出来,依然无声,默默看我。 我停了一下,嘴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走到外面,我有些后悔,总该说点什么吧?可是说什么呢?屋里的各个角落加一块少说也得有一打人,难道说句客套话? 雨后的月亮格外亮。银河横空。凉风一扫一个多月来的酷热,让人舒适极了。千万只青蛙欢快地呐喊。山的边缘勾着淡淡的银光。我抱着双臂站在月光水影的田间,品味着盘桓在心头美的享受和诗的灵感。想着普希金,想着古代海洋的波涛,想着夜晚木屋情人偎依的身体。 这时,一个轻轻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我转过身。 她。她象一个精灵,在月下轻轻走来,在离我几米处站下。 我们相视着,默默地相视。 那时刻我心里流出了醉人的颤音,在周身上下激荡地波动。我读过那么多青年贵族和乡村少女田园诗般的浪漫故事。是不是呢,这故事终于也叫我遇上了? “干什么?”我惊讶从嘴里出来的竟是这么一句话,而且是这么一个沙哑冷漠的声音。一时我恨透了自己,那些曾在幻想中预习过多少次的话语和音调哪去了呢? 她突然一下哭出来。 “救救我爸爸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些见鬼的小说将是最后一次破产了。 她收住哭,仰头望我。 “救救我爸爸吧,只有你们这些有学问的人能说动他。”她急速地说起来,好象一停顿就会失去勇气。“他又要去北京!还说再没人理他,他就要往天安门上贴大字报。去年冬天他就是被押回来的,村里批了他好几次。这回要是再贴什么大字报,他们肯定饶不了他!一年挣那几个钱都被他花在路上,妈没钱治病,也就活不长了……” 她又哭了。 “……求求你,让他别再搞那个永动机了。别再管什么机,好好过日子吧。你跟他好好说说。他能信你的。救救他吧,救救我们全家吧!” 她停下了,因激动微微喘气。她看着我的眼睛,哀求地等待我回答。 可是我做了什么呢? 她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然而心思却一点没放在那些话上。我不愿意从浪漫的诗境回到平凡人间,不甘心放过一次“艳遇”。她的话象是无意义的声音从我耳旁掠过,我只是盯着月光下她那泪光闪闪的皎美面容,想象着褴缕衣衫下那个美好的身躯。 现在,她等着我。可我寂然无声。沉默,沉默。我象饮进了魔欲的烈酒,欲火中烧。那酒在我脑子里发作。逐渐,这世界一切都不存在,月亮、山峰,蛙鸣,一切都消失不见,只有她,只有她的面容,只有她的身体。 我梦游般地走近她,伸手放在她肩上。她没动。猛然,我把她拉进怀里。那头发上草地和泥土的清香一瞬间冲进我的胸膛。 倘若她依从,我会觉得最自然。在这未被文明污染的天地中,在这月光下,还有什么比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更真实?倘若她反抗,也许会更加激发我的情欲,使我抛弃理智,更疯狂地占有她。 然而她没有,她都没有。她身子象木头一样。她哭了,痛不欲生地哭。哭声里含着羞愧、愤怒,无限的悲痛和悔恨。 哭声使我清醒,一下所有那些浪漫、诗意和情欲都不知哪去了,留下的只是一种犯罪的感觉。我木然地松开手。 她抹着眼泪回身走了,压抑着哭声,抽动瘦小的肩膀,走了。 “知道永动机患者昨天在哪睡的吗?”高略洛夫用报告新闻的口气讲。“我撒尿走错了地方,迷迷糊糊一头钻进草棚子,他正睡在烂草堆上,差点尿着他脑袋。嘻嘻。” 我原以为不会再睡着,没想到还是迷糊过去了。睁眼太阳已升得老高。午饭前能赶回基地就算快的。匆匆爬起来。永动机患者拿来烤干了的衣服,又端来了洗脸水。 早饭已经摆在桌上:大米稀饭、烙油饼、炒鸡蛋。在这贫穷的山区,算得上最高规格的招待了。 当她端着碗筷出现时,我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贼一样不安。她不看我,没有谴责的表示,也没有不满的神色,从始至终垂着眼睛,然而她盛饭的顺序,昨天是第一个给我,今天是最后一个给我,而且没有守候在一边,盛完饭就不见了。 我们默默无语地吃完早饭。角落里那些孩子们眼巴巴的目光使人如芒在背。永动机患者陪我们吃,不时用严厉的眼色对孩子们进行警告。 我们集中了所有的钱,由我交给永动机患者。 “给你添了许多麻烦,十分感谢。” 可永动机患者坚决不收。我们推来推去,相持不下。最后我把钱摔在桌上。 “再不收我们可就生气了!” 他沉默了一下。 “我一定不收钱。我想求你一件更麻烦的事……” 那几个小子会心地微笑起来。 “你说吧。”虽然我立刻猜得出他要说的是什么,可我笑不出。 “能不能……能不能帮……帮我看看我那个……图?”他提心吊胆地看我。 “好吧!”此时我已下定决心,不管永动机如何荒谬,为了他和她,我要帮助他们。“图也给你看,钱你也得收。过两天你去找我吧。” 当我们出门,她正在厨房给家人做早饭,按照农村的礼仪也出门送客,跟在她爸身后,仍然是垂着眼睛,默默不语。 “留步吧。”我对永动机患者说,眼睛却看着她。“我一定尽我的全部力量帮助你,完成你交给我的任务。” 她睫毛闪动了一下,还是没抬眼睛。 “哪里,哪里,哪敢说任务!”永动机患者连连客气,受宠若惊。 真热。热得喘不过气。火辣辣的太阳燃烧着窗外的山野。虽然制图室里只我一个人,却把八个电扇全开得呼呼直响。 远处军营午休结束的号声响了。每天这时,冷库要送冰棍、汽水和西瓜到宿舍去。我虽然不睡午觉,对吃倒总是不缺席。碰上今天这温度,那冰凉的西瓜格外使人惦念。 我选择着树荫走回宿舍。到处都象死一样宁静,仿佛一切都在炎热中窒息。空气中一丝风也没有,只有毒日头的火焰向大地无情地喷射。 在宿舍旁边一棵树下,我看到了永动机患者。他睡着了,背靠树干坐在地上,头歪在一边轻声打鼾,发黄的白布小褂,浸透汗水,几个苍蝇在他那张灰不溜秋的脸上爬来爬去。 天知道他是怎么走过那三十里山路的,那一路无树无土,山上的石头象镜子一样反光。我们走那段路时是刚下完雨,高略洛夫还差点中了暑。今天比那天要热好几度,又是大中午,我真服了他! 当他醒过来看见我时,显然非常高兴。我打开他那张“图纸”,上次那个盆底印的水圈儿痕迹还清晰可见。 “你搞了多长时间?” 他在心里默算了一下。 “十九年。” 十九年!我半天没说出话。 “你相信你会成功吗?” 隔一会儿他才回答。 “我信!”声音不大,但坚定。“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信会成功!……人家笑我,说我脑子有毛病。女人孩子对我有意见。他们不理解,我做的是对天下人有好处的事。有了永动机,我们农民就再不会这么累,这么苦,就可以象城里人一样过上舒坦日子。等我搞成的时候,他们就会知道,错的不是我,是他们。” 我专心注视他半晌,你能有那一天吗? “你去年挣了多少钱?” 他不明白我为什么问这个,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我和女儿俩干活,除了全家口粮,还剩五十多元。” 五十多元!刚够到北京一个来回的车票。他们家一年是怎么过的? “今年能挣多少?” “可能和去年差不多。” 好,又是一趟火车票! 我不以为然地眯起眼睛。 “咱们看图吧。” 非得好好帮助帮助你,我要把你的永动机连骨头渣子都打碎! 我已经想好了。我知道从哲学上说服不了他,他根本不承认能量守恒。但我相信在动力学方面企图违反能量守恒的机械,在运动学上也一定不会成立。而运动学方面的问题比较直观,不用实验,对着图纸就能说明白。我要采取的方法就是争取在他的图纸上找出毛病来,让他自己否定自己。 在他的解释下,我开始研究他那份没有一处符合制图标准、只有他自己能看明白的“图纸”。 他有些地方想得很奇妙,不无苦心,但有许多最基本的原理却丝毫不知。果然,比想象的还容易,一旦看懂了他的图纸,我马上就随手指出好几处致命的问题——那些机件之间互相干涉,整个机械根本就不能运动,更别说永动了。 我三言两语给他做了证明。我想念我的证明通俗易懂,老师们从来都对我的表达能力高度评价,他一定能理解。 他急了,开始拼命解释,企图驳倒我。整个脑袋憋得象个红豆包,满额汗水,捏着那张图磕磕巴巴语无伦次,有大骨节病的短粗手指在图上使劲地指点,使我担心那张日本纸大有被戳漏的危险。 我心平气和地看他,手里抓一把围棋子哗啦哗啦地颠着。急也没用,你已经输了。 我没有打断他,也没有反驳他,但是他自己一下子停住,直勾勾地盯着图不说了。我明白,那是他终于清醒了。他知道了挣扎的无用,越解释就越会发现自己是错的。那错误也许隐藏了很多年没被发觉,却终究是那么明显,一旦被人点破,那就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都是不可否认也不可伪装的了,哪怕用狡辩短暂地维护一下面子也是不可能的。 是啊,他怎么能指望我不对而他对呢?!看了看表,从我开始给他看图到他“觉悟”,不到二十五分钟。 我站起来,在地上踱了几趟,停在他面前。 “你看,你十九年搞出来的就是这么个东西。” 两滴细小的眼泪从他眼角流出。那眼泪那么小,使人感到是高度浓缩的眼泪,是只有痛苦的重压压进最深处的骨髓时才能榨出的泪。 我的心被强烈地震动,我没想到他的悲哀至此,以至后悔刚刚说出那句无情的话。 他好象成了痴呆,一动不动,两眼散光地对着他的图,沉默笼罩了房间。 过了十分钟,他仍是那个姿势。我有些担心,走过去推推他。 他沉痛地看我一眼。 “我还要搞下去!” “但是不要去北京了。” “搞好还去!” “这回呢?” 他颓丧地摇摇头。 好,我胜利了,完成了她对我的请求。我又在地上踱起步来。虽然他年龄比我大一倍,可我象教育小学生一样讲了一大堆道理。我最后告诉他,无论什么时候,不要盲目相信自己。永动机是不可能的。但你一定要搞,也不要凭你画那么一张图就上北京。先做个模型看看嘛,比上北京省钱省力,做出来至少可以知道能不能动,如果连动都不能动,上北京不也是让人笑话嘛。别把劳累一年的血汗随便乱花在路上,要想想妻子儿女。而且,钱不光是你自己挣的,还有——你女儿! 我不知他是否听进了我的话,虽然他隔一会儿点一下头,可一直是那副痴呆相。 看看表。快四点了,下午干不完的活晚上还得开夜车补。 他知道我希望他走了,起身告别。他把那个图仍然用布细心地包起来,动作迟滞,好象一下子衰老了许多。 一种怜悯之感油然而生,我一把拉住他的手。 “跟我来!” 在制图室门口,看到里面许多人在工作,他迟疑着不敢跟我进。 “别怕他们!”我把他硬拉进去。我就要让那帮家伙看看我是怎么把公家的东西乱送人! 我把各种各样的铅笔、橡皮、小刀、制图纸什么的胡乱包了一大卷,塞进他的手。“给,拿回去画图用。” 他双手托着我给他的东西,显得深受感动。也许我这举动使他鼓起了勇气,把原本不敢启齿的话说了出来。 “我,能常来请教吗?……我想向你学习。” 这要求可是我没料到的,一下子我面有难色。时间宝贵啊,他要是总来找我,得耽误多少时间。正要毕业,既有这里的设计,又得准备研究生考试,这一段正是最紧张也是最关键的时候,哪有那么多功夫陪他呢? “……不行啊,”我口气委婉。“工作实在太忙,实在没时间。” “……那,能不能给我写个地址?……我可以写信请教……”他嗫嚅着,声音越来越小,后面的话已经听不清。 看看周围,一片嘲弄的眼光在看我们。我突然觉得自己处在一个可笑的位置,怎么和永动机纠缠不清了呢? “行啦,别要求太多!”不知怎地我冒出这么一句。 我永远忘不了永动机患者当时的表情。他的脸抽动了一下,象是挨了一下鞭打,露出一个自惭形秽的痛心目光。 他放下我送他的那包东西,转身出门,一句话没再说。 我想喊他,但是我没有。我想轻蔑地一笑,说句“不识抬举”,我也没有。在众目睽睽下,我不知该怎么办,只有沉默和装出无动于衷。 从窗子能看到他远去的背影。他低头匆匆走着,近似小跑,直到消失,始终没停一下,也没回头。 “……我真不明白你叫什么迷了心窍。”丽丽气恼地说。“你怎么能把时间搭给那种人?我都替你不好意思,你知不知道,大家都说你叫永动机患者传染了!” 整个晚上就是丽丽一个人讲话。她喋喋不休地开导我。也许因为觉得有对不起她的地方,我一句反驳的话也不想说,只是沉默不语,心不在焉地听着她那些充满理性根据的论证。 她讲人之间的不同价值,说我为永动机患者耽误时间是对科学的浪费。她讲到教授那些话,我们心中的唯一上帝应当是科学,要同反科学的行为做斗争云云。 我用树条抽打着身边的草。丽丽啊,你抬出教授又有屁用,他说那些话叫我现在听全是鬼话!上帝是科学,人该往哪摆呢? 天上露出了星星。我情不自禁又想起了那天晚上,想起永动机患者的女儿。她的面容迷茫地浮现在星空中,一股热流掠过我的心。丽丽啊,跟你比,她是人下人,论科学,她给你擦鞋也不配,可是为什么,跟你在一起,我却总是想起她呢? 好几天时间, 我真象有病了的样子,或者是在制图板前发呆,或者坐在山顶的大石头上沉思,什么看书,工作,准备考试,一概不管,总是独自一人恍恍惚惚。 别人问我怎么了,我就说得了永动机病。我告诉他们我还在幼儿园的时候就致力过发明永动机,还煞有其事地给他们描述我的永动机的结构,吓得他们呲牙咧嘴。但是多数时间,我不和人说话,我躲着人,我讨厌他们。 好家伙,一下子那些老师、同学,还有什么班委会啦,团支部啦全冲上来给我治病了。他们劝导我,启发我,拐弯抹角地引诱我。听说还偷偷地研究过,准备送我去医院做检查。这群混蛋!当然,最着急的要属丽丽了。她也差点得了病,不过不是永动机病,而是反永动机病,弄得我俩隐藏了几年的关系也人人皆知。好在就要毕业,不许谈恋爱的禁令已经不那么严格,要不就会更热闹。 其实他们都是笨蛋,都是自找麻烦。根本用不着谁来给我治病,我自己就会好的。难道还用他们苦苦地开导吗?我怎么能放弃科学!离开科学,我还能干什么,还能得到什么,哪还有我存身的地方呢?他们真傻,何必恐慌。我只不过是对过去的信念进行一下反省。我是不会长久反省下去的。说实在的,反省又有什么用呢? 几天之后,我恢复了正常,重新沉入了对科学的学习和效力,又重新成为科学的信徒和宠儿。跟过去一样,我按照科学的要求,按照老师的指教走完了从小到大的道路,现在,我仍然得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我得在研究生考试中争取第一。我得出国深造。我还得象丽丽的爸爸,总有一天当上研究所的所长,进入世界名人录。那不仅是丽丽的渴望,老师的鼓励,科学的上帝也要求我如此! 雪花软绵绵地飘着,落在身上就立刻融化。长江一带的雪就是这样粘乎乎,冒雪走得时间长一点,外衣就要湿透。我缩着脖子,手插在口袋里,在山路上费力地行走。 山野里到处覆盖着洁白潮湿的雪。只有走过的脚印是黑色。底层的雪是融化的。 远远的,在一片洁白和悠悠的雪花中,山上走下一个挑着柴担的女孩。她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一步一滑。 当女孩走近一点,我看出来——跟我心里猜想的一样,那是她。 她下到路上,也认出了我。我心里有点紧张。她放下了柴担,看着我的眼光里没有怨,没有怕,是友好,还有一点惊讶。 雪花一片接一片地落在领子里,清凉透彻。 “设计搞完了,”我变得口齿不那么伶俐。“我来看你……你的爸爸。” “爸爸不在家,出民工了。”她的睫毛上挂着细小的雪花。 我欲言又止,话不知从哪说。我们无言对视。 “我帮你挑吧。” 她出声地笑了,脸蛋红扑扑。 “这不是你们做的事。” 我挑起柴担,被雪打湿的柴重重的。 她走在我身边,小小的,蓑衣斗笠,象个古画中的砍樵女。 “你爸没去北京?” 又是那闪电一样光亮的一瞥,我看到了那中间的感激之情。 “没有。他把钱都用来给妈治病。妈好多了。” “他还搞他的……研究吗?” 她点点头,然而马上辩护地说:“让他搞吧。只要他不去北京,不去受那些罪就行。没事的时候搞搞那个也没什么不好。别人不也都是打扑克,说闲话吗?反正都是玩。” 拐过山脚,远远看见村子,农舍散落在山间,炊烟与雪溶为一体。我们默默走完了剩下的路,只听见两个人踏在雪地上的脚步声。 快到村子的时候,我放下柴担。 “我们明天就离开了。”我从怀里拿出一本书。“这是一个美国科学家写永动机的书。书里纸条有我的地址。代我交给你爸。告诉他,如果他愿意,什么时候都可以给我写信。”我顿了顿。“……再代我跟你爸说,我是真心愿意帮助他的。” 她那清泉一样的眼睛凝视我,伸出手来。我们的手在书上碰在一起,然而她没有躲开。 我握住了那只小手。一股恬静的甜蜜象溪水一样流进了我的心。 白茫茫的山野只有我们两人。雪静静下着。孙家峰俯视我们。哈气在眼前轻轻飘浮。她羞怯地垂着眼睛,默默地让我握着她那只冰凉的小手。只有一只山鸡突兀飞起,打破这令人心醉的宁静。 我看着斗笠下那冻得红红的美丽小脸,看着蓑衣下那打着补钉的小花袄,我的眼睛渐渐湿润了,一层薄薄的泪水迷蒙了我的视线。 别了,姑娘,你这贫穷美丽的好姑娘。除了别离,我们还能怎么办呢?我们的命运就只能是别离,未曾相识就相别啊! 我松开手,转身向回走,那个正在那边喧嚣的、五光十色的人间在召唤我回去。 走了很远,我回过头去。 她还在。阴暗的天空下,一片银装素裹。远远的,她那小小身影仍然伫立在原地,目送我的背影。 雪花飘飘,雪花飘飘。 我向她招了招手。 别了,姑娘。 别了,永动机患者。 窗外的风啸叫得越来越凶狠。雪粒沙拉拉地打着玻璃窗,这种夜晚,躲在暖暖的屋里可真是惬意呀。 丽丽不时地斜眼瞅我。她故意启动电脑上的音响设置,使电脑随着她的操作叮当发声。她是在提醒我,发呆的时间太长了,该工作了。要是总像我这样心猿意马,通往诺贝尔奖的路永远也到不了头! 家里墙上,到处都被丽丽挂上科学名人的画像,让我想起教室或纪念馆,还有名人墓地。我闭上眼睛。暖气的循环水轻声流动,厨房里的咖啡壶咕噜噜歌唱。 我看到了那个低矮的土房,雪花在房里舞蹈。我看到了永动机患者,他正对着油灯苦思冥想,在化肥袋上描图。只有风是他的伴侣,狼在茫茫黑夜中嗥叫。还有她,她回头闪亮地瞥了我一眼,又去忙碌家里老小的事情。 丽丽啊,人人都说我有你这样一个妻子是莫大福气。可是在此时,缠绕多年的问题又一次从心底升起,我当时是不是就该跟着她,走进那个白雪覆盖的小村庄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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