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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实际上,公平地说,他的确经受着宇宙中前所未有的恼怒,那可是史诗级别的恼怒,是灼热如火的恼怒,这恼怒中包含着无限的不爽,可以覆盖整个时间和空间。

  他已将这恼怒倾注于中间那尊雕像的创作中。那,就是阿瑟邓特的雕像——可一点儿也没有美化他的意思。五十英尺高的雕像,没有一寸不是充满着对所雕对象的侮辱。五十英尺的侮辱,足够让任何被雕者不高兴了。从他鼻子一侧的痘痘,到他睡袍毛糙的边缘,阿瑟邓特的每个细节都是雕刻者的鞭笞对象。

  阿瑟被塑造成一个戈耳工②,一个恶魔,专横、贪婪、嗜血,在一个无辜者的世界里大肆屠杀。

  他那三十只手臂,凝聚了雕塑家最多的心血和感情。有的手正砸开一只兔子的头,有的在拍苍蝇,有的在拉许愿骨③,有的在捉头发里的跳蚤,还有的阿瑟自己也看不懂。

  【①弗兰西斯培根:按照上下文意,作者说的应该不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思想家培根,而是20世纪英国著名艺术家弗兰西斯培根。这位艺术家的画作往往是以怪诞、扭曲的人像为主要内容。——译者注】

  【②戈耳工:戈耳工是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妖三姐妹。传说人只要看她们一眼就会变成石头。——译者注】

  【③许愿骨:在西方的传说里,凡是吃到鸟类胸前的三叉骨,就可以一人拿着骨头的一段各自许下愿望,然后一起折断。谁拿到较长的一段,谁的愿望就能成真,而这块能让人许愿的骨头,就叫“许愿骨”。——译者注】

  他的脚大多是踩着蚂蚁的。

  阿瑟用手蒙住双眼,低下了头,慢慢地摇着头,深感难过,也深感恐惧。

  他再次睁开眼时,面前站了一个人,或动物,或别的什么,总之就是他一直在残害那个家伙。

  “哼啊!!!!!!!!!!!!!”阿格拉贾格吼道。

  他,或它,或别的什么,看上去像只疯疯癫癫的胖蝙蝠。他颤巍巍地围着阿瑟走着,用他弯曲的爪子碰着阿瑟。

  “你瞧……”阿瑟想要申辩。

  “哼啊!!!!!!!!!!!!!!!!!”阿格拉贾格不依不挠。阿瑟只得放弃争辩,看在这家伙古怪可怕的、破破烂烂的外表的份上。

  阿格拉贾格浑身漆黑、臃肿、粗糙、皱巴巴的,他的蝙蝠翅膀也许曾经强劲有力,但现在却是破得可怜,瑟瑟发抖,反而更加恐怖。而最恐怖的,还得数他不顾千难万险、坚持生存到现在的执著了。

  他有一口最最骇人的牙齿。

  看上去,那些牙齿似乎分别来自不同的动物。它们聚集在这张嘴里,角度相当诡异,看上去根本不可能嚼什么东西。因为只要一嚼,恐怕就会撕裂他自己的脸,可能连眼睛都会爆出来。

  他那三只眼睛,都是小小的,目光锐利,眼神正如一条被丢在灌木丛中的鱼那样抓狂。

  “我去看过一场板球比赛!”他怒吼道。

  阿瑟觉得他说这话时表情非常荒谬,因此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是这个身体!”那个生物尖叫着,“不是这个身体!这是我最后的身体,我最后的生命。这是我的复仇体。用来杀阿瑟邓特的身体,我最后的机会。也是我努力争取才的到的。”

  “可是……”

  “我去看,”阿格拉贾格怒吼着,“一场板球比赛!我心脏不太好,可是,在板球比赛上——我对我妻子说——能发生什么呢?我正在看的时候!发生什么了呢?

  “两个人,如此恶毒地在我面前凭空出现。在我因过度惊吓而心脏衰竭之前,看见的最后一幕,就是阿瑟邓特,胡子上还戴着一块兔骨头!巧合?!”

  “是的。”阿瑟说。

  “巧合?!”那个生物凄厉地叫道,痛苦地抖着他的破翅膀,脸上被那些恶心的牙齿划出了一道小口子。靠近点看——阿瑟其实并不想——才注意到,阿格拉贾格的脸上,贴满了歪歪扭扭的黑色胶布。

  阿瑟紧张地后退几步。他连忙抹了抹胡子,惊慌地发现自己还挂着兔骨头。他迅速扯下来扔了它。

  “你瞧……”他说,“不过是命运玩的残酷游戏,跟你,跟我,跟咱们。这真的完全是巧合。”

  “你跟我有什么仇?邓特?”那个生物嗥叫着,满脸的苦大仇深,步步逼进阿瑟。

  “没有。”阿瑟极力申辩,“真的,没有。”

  阿格拉贾格瞪着他,目光如炬。

  “把一个无怨无仇的人、反复杀害,真是一种怪异的人际关系、一种稀奇的社交方式啊!我可以这么说吧!我还可以说,它是个谎言!

  “可是,你瞧,”阿瑟说,“我很抱歉。这是个严重的误会。我得走了,你有钟吗?我要去帮忙拯救宇宙的。”他又后退了几步。

  阿格拉贾格又逼近几步。

  “曾几何时,”他嘶哑地说,“曾几何时,我决定放弃。是的,我决定不活了,我想呆在阴间,可是然后呢?”

  阿瑟只是不住地摇头,表示他真的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发现自己已经退到了一块冰冷的黑色石头边上。不知何方神圣,将这块石头雕成如此具有讽刺意味的拖鞋。他向上一瞥,便看见上方雕出的一条面目可憎的毛巾。有一只手,他到现在也没看出是在做什么。

  “无意之中,我又被拉回了现实世界,”阿格拉贾格接着说,“成了一丛牵牛花,住在一个花盆里。这一次短暂而快乐的生命,就在花盆里,开始了。无依无靠,处在一颗冰冷的行星上方三百里的高空。的确,对于一盆牵牛花来说,这是很不正常的位置。那次生命很快便结束了,结束于三百里之下。结束于——我必须要说——一条血肉模糊的鲸鱼身上。它是我的好兄弟。”

  他瞟了一眼阿瑟,带着更为深切的恨意,说道:

  “掉下去的时候,”他嘶吼道,“我不禁回头一望,望见一艘俗气的白色飞船,从它的一扇舷窗里,那个沾沾自喜的阿瑟邓特正往外看。巧合?!”

  “是的!”阿瑟喊道。他又向上看了一眼,才知道那只不知在干啥的手,其实在以一种作威作福的姿态、召唤着一盆倒霉的牵牛花。的确很难一眼看出来。

  “我必须走了。”阿瑟又说。

  “你可以走,”阿格拉贾格说,“在我杀了你之后!”

  “不,那样不好……”阿瑟一边解释着,一边开始往那双石刻拖鞋上爬,“我得去拯救宇宙,明白吗。我得去找银横木,那是很重要的。虽然很可笑。”

  “拯救宇宙!”阿格拉贾格轻蔑地啐了一口,“你跟我积下宿怨之前怎么没想过!还有一次,你在斯塔洛缪拉β星上,有人……”

  “我没去过那儿。”阿瑟说。

  “……要暗杀你,你闪开了。你认为那颗子弹打中了谁呢!?你怎么解释?”

  “真没去过。”阿瑟重复道,“你在说什么啊,我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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