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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13

  飞船悄无声息地降落在宽阔空地的边缘,离村庄大约一百码远。

  飞船来得突然,出乎意料,但没掀起什么波澜。前一秒钟,这还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初秋下午。树叶刚开始变红变黄。北方山区下了雨,河流刚开始重新涨水。皮卡鸟的羽毛刚开始变得厚实,准备迎接冬天的风霜。绝对正常兽随时有可能开始雷鸣般的平原大迁徙。老唠叨巴格刚开始自言自语,绕着村庄蹒跚兜圈,那是他在背诵和编排过去一年的各种大事。到了冬天,入夜后人们无处可去,只能坐在火堆边听他讲故事,然后抱怨说他们记得的可不是这样。后一秒钟,一艘飞船就那么停在了地上,温暖的秋日阳光照得它闪闪发亮。

  飞船嗡嗡响了一小会儿,响声很快停下。

  这艘飞船并不大。要是村民里有飞船专家,马上就会认出这个流线型的小东西相当时髦,是一艘唬隆蒂四舱位小型兜风飞船,拥有销售手册里的所有可选配件——除了高级矢量稳定系统,只有娘娘腔才要高级矢量稳定系统,装上那东西,你就没法绕着时间轴表演三角急转了。好吧,有了确实比较安全,但操作起来会沉闷异常。

  当然了,村民并不知道这些。行星拉缪拉很偏僻,大部分人一辈子没见过飞船,特别是完好无损的飞船,看着它在夕阳下闪闪发亮,他们觉得自从克普抓到前后各有一个脑袋的那条鱼以来,这是他们见过的最奇妙的东西。

  所有人陷入沉默。

  尽管前一秒钟还有二三十个人在四处闲逛、聊天、劈木头、挑水和逗弄皮卡鸟,甚至只是笑容可掬地给老唠叨巴格让路,但后一秒钟所有人都突然停下了动作,一起扭头讶异地望着那个奇怪的物体。

  好吧,不是每个人。让皮卡鸟吃惊的东西与此完全不同。出乎意料地见到一片绝对正常的树叶躺在一块石头上,皮卡鸟会因为大惑不解而逃开;每天早晨的日出都会打皮卡鸟一个措手不及,但来自异世界的外星飞船降落却没能吸引到皮卡鸟的半分关注。皮卡鸟继续一边“咔咔”、“哩哩”、“呼呼”地叫着,一边啄着地上的草种。河流继续发出空洞而平静的汩汩声。

  另外,左边最后一间茅屋里仍旧不停歇地传来喧嚣噪音和跑调的歌声。

  随着轻轻一声咔哒和一声嗡,飞船的舱门忽然向外向下展开。接下来的一两分钟似乎毫无动静,只有左手边最后一间茅屋继续传来响亮的歌声,飞船动也不动地停在那里。

  有些村民——特别是几个男孩——向前走了几步,想看得更加真切。老唠叨巴格想把他们赶回去。老唠叨巴格最不喜欢见到的就是这种事情。他没有预言过,一个字也没预言过,要想办法把整件事前后连贯地编进故事里,难度也着实大了点儿。

  他大踏步上前,把孩子向后推,举起双臂和疙里疙瘩的古老手杖。傍晚斜射的温暖阳光恰到好处地捕捉住他的身影。他准备迎接飞船里的天晓得什么神灵,扮出他一直在等待他们的样子。

  但还是毫无动静。

  情况渐渐明朗,飞船里似乎有人在吵架。时间慢慢过去,老唠叨巴格的手臂渐渐酸痛。

  突然,舷梯又收了回去。

  这倒是给了老唠叨巴格方便。来的是魔鬼,被他赶走了。他之所以没有预言过,是出于谨慎和谦逊。

  几乎与此同时,飞船远离老唠叨巴格的那一面放下了另一条舷梯,两个人影出现在舷梯上,人影还在吵架,没有搭理任何人,包括老唠叨巴格在内,因为从他们所在的位置,根本就看不见他老先生。

  老唠叨巴格愤怒得猛嚼胡子。

  是继续举着胳膊站在这儿?还是俯首下跪,伸出手杖指着他们?还是仰天倒下,像是被内心的惊涛骇浪淹没了?要么干脆逃进森林,在树上过一年,不和任何人说话?

  他决定轻快地放下胳膊,就仿佛他早打算这么做似的。他的胳膊疼得要命,所以他根本没得选。他偷偷朝收起来的舷梯做了个刚发明的手势,接着后退三步半——至少要先看清来者,再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办。

  个子比较高的是个女人,非常漂亮,身穿满是褶皱的柔软衣衫。老唠叨巴格不知道这身衣服的材质是莱普隆(注册商标),这种合成纤维特别适合星际旅行,因为汗津津、皱巴巴的时候看上去尤其迷人。

  个子比较矮的是个女孩。她动作笨拙,面色阴沉,身上衣服汗津津、皱巴巴的时候尤其难看,更糟糕的是,她大概也很清楚这一点。

  所有人都瞪着她们——除了皮卡鸟,它们有别的东西需要瞪。

  女人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她洋溢着坚定的气概,显然有什么明确的目标,只是不知道去哪儿找而已。好奇的村民围上来,她端详着一张张面孔,但似乎没有见到她要找的东西。

  老唠叨巴格不知如何是好,决定求助于吟唱。他一仰头,开始哭号,但三明治师傅的茅屋里突然又迸发出一首歌,打断了他的叫喊。女人猛地扭头张望,脸上渐渐浮现出笑容。她连看也没看老唠叨巴格一眼,就抬脚走向了那个茅屋。

  制作三明治自有其奥义,只向有时间深入探索的极少数人展露真颜。制作三明治虽然简单,但通向满足的道路却众多而深邃:比方说,选择合适的面包。三明治师傅花了许多个月,每天和面包师格拉普探讨和试验,终于创造出了符合所有要求的面包:紧密得足以干净利落地切出薄片,同时又轻盈而潮润,拥有细致的坚果香味,最能增强烤绝对正常兽肉的风味。

  切片的几何形状也要精益求精:宽度和高度有着精确的比例,厚度要让成品拥有合适的厚重感——轻盈仍旧是优点,但密实和丰腴、能激起食客对鲜嫩多汁与风味的期许则是最强烈的三明治体验的标志。

  合适的工具当然也至关重要。在很多个日子里,只要三明治师傅不和面包师待在烤炉前,就在和刀匠斯特林德称量与平衡刀具,一次次回炉锻造。柔韧性、强度、锋利程度、长度和平衡都经过激烈争论,他们提出一个个理论,测试、优化。许多个傍晚,落日和炉火映着三明治师傅和刀匠的剪影,他们用一把又一把刀缓缓划破空气,对比这把刀的重量和那把刀的平衡,第三把的柔韧性和第四把的刀柄捆扎手法。

  总共需要三把刀。第一把切片,刀锋要硬朗而专断,向面包施以明确而不容置疑的意志。第二把涂黄油,尺寸小而弹性好,不过还是要有铮铮铁骨。刚开始的几把刀都有点太软,现在这把糅合了柔韧的外表和强硬的内心,能完全施展出涂抹之道最高境界的柔滑和优雅。

  三把里最重要的当然是切肉刀。不能仅仅像面包刀那样向介质施以意志,而是要和介质合作,在纹理的指引下切出最连贯最半透明的肉片,从大块肉上剥离时会薄薄地叠出褶皱。三明治师傅轻轻一抖手腕,肉片落在比例恰到好处的下层面包片上,再前后左右顺势切掉多出来的裙边,最后表演起村里孩童最期待的戏法,孩童聚在他四周,全神贯注地等待奇迹。刀子又是轻轻四抖,裙边也被放上了主面包片,拼得分毫不差。对于每个三明治来说,裙边的尺寸和形状各不相同,但三明治师傅总能毫不费力且毫不犹豫地拼得丝丝入扣。第二层肉和第二层裙边,造物的主要任务就此完成。

  三明治师傅会把接下来的事情交给助手,助手添上几片新瓜和松卜,涂一点呕莓酱,盖上最顶上一块面包,用第四把也是最平常的一把刀竖切三明治。倒不是说这些步骤不需要手艺,只是这些手艺不那么重要,交给有志于三明治事业的学徒更加合适。有朝一日,等三明治师傅金盆洗手,他就会接过师傅的衣钵。这是个尊贵的位置,学徒德林普很受伙伴的嫉妒。村里有人乐于劈柴,有人满足于挑水,但担任三明治师傅就是极乐了。

  就这样,三明治师傅一边劳作,一边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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