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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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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拣了一瓶酒,也学他一样,就着瓶口,喝了一大口酒,然后,不快不慢地问:“那条弄堂叫甚么,你还记得吗?是不是叫会元里?” 我并不是用十分好奇、十分关注的神态和语气问出来,而只是自然而然地闲闲说起的。也正由于这一点,刘根生就不会感到突兀,如果这个问题,是他一直在想着的,他一定会自然而然地回答,这是心理学上得到过许多次实验证明了的事。 果然,不管刘根生有多么离奇的遭遇,他也有正常人的心理反应。他连想也没有多想,就道:“不是会元里,是来元里──” 他说到这里,陡然停口,双眼瞪得极大,盯着我,像是盯着一个正准备向他扑过去的僵尸,他的面部肌肉,在不由自主抽搐着,喉部发出了一阵莫名其妙的声音。 他这时的神情和发出的声音,都可怕之极,但是这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所以我十分悠然,又喝了一口酒,长长吁了一口气。 他维持着这个神态,足有一分钟之久,才用哑得难以相信的声音问:“你说甚么?你刚才说甚么?” 他一面说,一面不住摇着头,像是想从一个恶梦之中,把自己摇醒过来一样。 我自然知道我的话,会引起他极大的震撼,这个“百岁人魔”一生之中最大的憾事,只怕就是不见了他的那个孩子。 事情过了那么多年,他一定以为绝对没有希望的了,可是忽然之间,竟然有人提了起来,这种震撼,等于是在他的体内引爆了一枚地雷,他五脏六腑,这时只怕都四分五裂,要好一会才能复原。 我神态更平静:“噢,是来元里,你记性倒好,那鞋匠姓史,是吧,看起来,人倒蛮老实的……” 这句话一说出来,刘根生的身子,筛糠一样,发起抖来,他身形高大,骨格子自然也大,这时,他全身的骨头,都在格格作响,他张大了口,可是他上下两排牙齿相叩,也发出声响,这样子,他足足维持了两三分钟,才发出了一下怪叫声,身子向上陡然蹦跳了半尺高下,然后又是一下怪叫声。 他的种种反应,都在我的意料之中,甚至他如果双眼翻白,仰天跌倒,昏死过去,也不会在我的意料之外,所以,不论他是蹦跳也好,是怪叫也好,我只是冷静地看着他,看他还有甚么把戏玩出来,这时我心情之愉快,真是难以形容,虽然暂时仍然真相未明,但是连日来的闷气,却一扫而空,舒畅无比。 刘根生大约发出了五六下怪叫和蹦跳了五六次之后,才咕咕咕一口气把一瓶酒喝了个精光,又连连喘息了一会,才算是恢复了正常,但是还是过了一两分钟,他才恢复了说话的功能。 需要补充一下的是,他的大叫大嚷,惊动了正在当班的陈落,陈落敲门,我把门打开,陈落看到了刘根生,讶异之极,刘根生却只是双眼直勾勾地向着我,并没有注意别人。 我向陈落作了一个手势,表示一切很好,陈落向刘根生指了一指,我低声道:“说来话长,我会解释。” 常言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可是陈落十分懂得克制自己,他只是略扬了扬眉:“我在驾驶舱,有事,通知我。” 他说着,就已经退了出去,而且把门关上。这人竟如此冷静,十分令人佩服。 刘根生可能根本不知道陈落曾出现过,他恢复了说话功能之后的第一句话是:“你还知道甚么?” 我反问:“那小孩子是你甚么人?” 他略震动了一下,盯着我,脸上又现出了一股狠劲来,而且自然而然伸手向腰际按了按──那多半是他一怒之下就想拔刀的手势。 可是他多半又在这时想到,我一定知道得不少,八十多年前的事,居然还有人知道,他急于想知详情,根本无法克制,而他也明白,他要知道更多,就必须先回答我的问题。 他的回答十分简单:“是我儿子。” 他说上海话,上海话中的“儿子”的发音是“尼则”,我自然听得懂,我这时又问:“自己的儿子,为甚么随便送人?” 刘根生一听,直跳了起来,把牙咬得格格直响:“我没有送人,只是托那鞋匠照顾一阵子,给了他那么多钱,这个赤佬,见财起意,不安好心,绝子绝孙,一家都不得好死,生儿子没有屁眼……” 几十年来的怨恨,化为一连串粗言秽语和恶毒得匪夷所思的诅咒。 这时,我也不禁奇怪:史道福有一个机会给他去找儿子,他为甚么不去找呢? 可是这时候,自然还不是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先问:“你为甚么要把自己的孩子托人照顾?” 刘根生用力一挥手:“你也不能总是问我,先让我也问几个问题。” 我坚持:“先回答我的问题再说。” 刘根生狠狠地顿脚:“造反不成,弟兄们走的走,死的死,捉了小刀会的人,问都不问就砍头,我要逃命,总不能带了小孩子一起逃。” 刘根生说到这里,喘了几口气:“我打算躲上三五个月,就可以领回孩子,谁知道再回上海,那赤佬鞋匠就失了踪,我一次又一次,找遍了上海,也没能找到他。” 我冷冷地道:“你每隔上十年八年,才去找他一次,怎么找得到?” 刘根生一听,盯着我的眼光,又像是看到了一具蹦跳的僵尸。 我喝了一口酒,又抛了一瓶酒给他:“那个容器可以使人的生命停顿,使生命变成暂停的形式,这种间歇式的生存方式,使你这个已超过一百岁的人看起来像是三十多岁,因为其中有七十年,你是在‘休息状态’中度过的,是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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