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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赛观音忽然讲起她自己的往事来,我不知道这和她要对我们说的所谓大秘密是不是有关,所以也不敢打断她的话头。

  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用唇语回答我:既来之、则安之。

  我只好耐住性子听下去。

  而这时候对赛观音所说的话,最反感的还不是我,反而是于是。我就在她的身边,听到她用极低的声音,在自言自语:道:“为了保持自己的势力,连打日本鬼子都不顺意!”

  从于是的态度来看,她对她母亲的土匪出身之不谅解的程度,至于极点。

  赛观音不知道是听到了于是的话假装没有听到,还是真的根本没有听到,这时候看她的情形,完全沉湎在回忆之中──从她接下来所说的话来听,她的话还是对于是在说,可是她的视线却完全不在于是身上,而是呈现一种非常散乱茫然的眼光,完全没有焦点,不知道望向何处。或许这时候她的眼光也随着回忆而望向过去,这种情形,很是特异。

  她继续道:“一直到你爸爸带着部队来到了山下。那时候你爸爸虽然才二十岁,可是已经是一营之长,不但在他们自己的部队之中,而且在敌人和其他部队中,大家也都知道有一位打仗不怕死的娃娃营长。”

  她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再说下去:“我当然也久闻这位娃娃营长的大名,可是却没有料到他在弟兄们的心中有那么大的影响的,他并不向我们进攻,只是在山下喊话,要我们不要再当土匪,和他一起去打日本鬼子,把侵略者赶出去,救国家,救人民!”

  我现在记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尽量把赛观音当时的叙述简单化,要不然单是她和于放的认识经过和发生的一些事情,就可以是一部长篇小说。

  当时她说到于放用喊话来招降,她就把当年她听到的喊话的内容,详详细细,我相信详细到了一字不改的程度,都重复出来,而且语调激动,说到国家将亡,再不起来抗敌,我们子子孙孙都要做亡国奴的时候,我和白素都不禁受到感染。由此可知,当时听到的人,心情会如何激动。

  赛观音说下去:“喊话第一天,就有一百多弟兄奔向这娃娃营长的队伍。我又惊又怒,第二天,那喊话就像是魔咒一样,又喊走了二百多人,而且还都是带着枪投过去的!”

  于是听到这里,由衷的喝了一声采:“好!”

  不但是于是听到了她父亲当年的事迹,心向往之,连我听到了也十分神往。

  这喊话战术正是于放所属的军队在战场上惯用的心理战术,使用各种各样动听的口号,激动人心,使对方丧失战斗意志,属于许多军事天才的天才创作之一。

  这种心理战术,在当年娃娃营长对付伏牛山土匪时候使用,只不过是小之又小的尝试,在军事史上,有不少几十万大军对垒的时候,就用这种战术,使得对方军队加速瓦解的记载,所以千万不能等闲视之。

  赛观音也跟着说道:“好!真好!第三天,走的人更多,很多人算是有良心,人走了,把枪留下。一连七天,我身边只剩下三十二人,倒有二十七人是女人。这留下来的三十二人,都是我从鬼门关前拉回来的,说甚么也不会离开我,我知道他们心中也想投奔军队去打日本鬼子,可是他们不会离开我。到了第八天,喊话的内容改变,说是我们再不归顺,就要发动进攻了!”

  于是低声咕哝了一句:“真是反动到底!”

  赛观音还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她道:“如果军队一到的时候就进攻,我们有足够的防御力量。可是现在人已经走了九成九,而且军队必然利用投诚过去的人打前锋,这些人本来就是山上下去的,对山上的地形熟悉无比,我们在山上的人,就算想躲,也躲不过去,真正只有死路一条,这娃娃营长,已经把我们这三十三人逼到了绝境!”

  于是这一次实在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你为甚么不投诚,难道当土匪真的会上瘾?”

  于是这样说,实在很过份,连白素都皱了皱眉,赛观音咯顿了一顿,虽然她仍旧不看于是,不过对于是的话却有了反应,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道:“我为甚么不投诚?因为我不相信官!我不相信官府,也不相信官军!”

  她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并没有咬牙切齿,可是却完全可以使人感到她内心深处那种深切的悲伤和沉痛。

  赛观音这时候和后来都没有说出她为甚么如此不相信官府或官军的原因,我也没有机会问,所以始终不知道其中的详细情形。不过可想而知必然和她与官府之间有极其惨痛的经历有关。

  而且推测那和赛观音从好好的一个闺女变成土匪的过程,有很大的关系。

  其中过程当然又是血和泪交织而成,是无辜老百姓的痛苦,而不会是官府的痛苦。

  于是听了她母亲这样的表白,一点也不感动,立刻道:“你这是是非不分!把革命组织和反动政权混为一谈,认识模糊,完全没有立场!”

  本来我对于是就不是很有好感,这时候听到她一连串完全不必经过大脑,自然而然脱口而出,只有在所谓革命组织的斗争会上才使用的语言,更是反感。

  在赛观音还没有有反应之前,我就冷冷地道:“不相信官府还是对的──不论是甚么样的官府,都不能相信。我想当年在伏牛山上下去,投入了军队的人,一百个之中,有九十九个半,都因为身上有‘当过土匪’的烙印,而不会有好结果。要他们投诚时候说的好话,谁会记得。”

  赛观音这次及应极快,她陡然笑起来,笑声绝对和悦耳的程度相去甚远,她道:“连当年说好话的人,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被自己人整死了,其他人的下场,可想而知。在战场上死在敌人手里,算是上上大吉,好歹也捞个烈士当。不过他们这个烈士,和真正的烈士不同──在我说到那个大秘密的时候,会详细说。”

  听到赛观音最后一句话,我不禁傻了眼。敢情说了半天,和她要说的大秘密,还没有沾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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