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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第五章 烙印

  她一再强调有惊天动地的大秘密要告诉我们,可是却忽然又毫不相干地去讨论于是的父亲,于放大将军说话的口音!虽然有些人说话喜欢东拉西扯,可是像赛观音那样,只怕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于是的神情很有些无可奈何,只好顺着她母亲的话道:“是,爸爸是贵州人,或许贵州的口音就是这样子。”

  赛观音摇头:“他虽然说是贵州人,可是并不是汉人,而是大凉山上的彝人,而且还是生彝,在他十六岁之前根本不会说汉语,是以后才学的,虽然后来说流利了,可是总有些怪。那时候,彝族是奴隶社会,生彝的社会,奴隶制度更加森严,你爸爸一出生就是奴隶,在他十六岁那年,为了保护他的两个妹妹,打伤了一个奴隶主,他带着两个妹妹逃亡,逃过了如狼似虎的奴隶主的追捕,却逃不过真正的虎狼之口,他两个妹妹,都死在虎口,他自己也被咬得全身是伤,仗着年纪轻身子壮,挣扎撑出了大凉山,算是命不该绝,遇上了刚好行军经过的部队,把他救了下来,而且收容了他,从此他就成为一个革命军人了。”

  赛观音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

  我虽然不知道她说的这些和所谓秘密是不是有关系,可是也听得很用心。因为她说的是赫赫有名的于放大将军早年的事迹,她刚才所说,虽然简单,她的语气也很平静,可是就在那一番话中,就已经包含了不知多少血和泪!

  于是“啊”的一声,道:“我小时候,爸爸总让我看他身上的伤痕,指着伤痕说:这个是日本鬼子给的,这个是反动派给的、这个是老虎咬的──我总以为老虎咬是爸爸在说笑,原来却是真的。”

  赛观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说甚么,可是却没有发出声。于是还在继续,语音感慨、神情有些激动,她道:“爸爸真是伟大,一身献给他的理想和事业,完全把自己融进了理想之中,真是太伟大了!”

  本来女儿崇拜父亲,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足为怪。可是这时候于是在这样说的时候,视线完全不接触她的母亲,很显然她在赞扬父亲的同时,在心中却在非议她的母亲。

  我早就感到于是对她母亲的态度,表面上很尊敬亲近,可是内心却很轻视疏远,我还以为我的感觉不正确,可是此时看到了这样的情形,我却再也没有疑问。

  不但是我感到了这一点,看赛观音的反应,更可以知道这种情形存在已经很久,因为赛观音立刻可以感觉到,于是在赞扬父亲的同时,潜台词是对母亲的不满和轻视。

  这种情形比较特别,当时我虽然肯定了这一点,可是也难以明白其中原因何在。一直到后来,和白素以及几个心理学家讨论,才算有了一定的结论──普通的心理学家,也难以解释这种现象,幸而参加讨论的心理学家之中,有一位对于现代史有特别的研究,而且专门研究那十年的大疯狂所造成的心理深刻影响,所以他才能说出一定的道理来。

  本来我在叙述故事的时候,绝少说题外话,以免影响故事的紧凑性。不过接下来所说的这些,不算和故事没有关系,如果读友没有兴趣,可以略过去不看,损失不大。如果看了,至少会对故事的时代背景,增加一定程度的了解。

  那位心理学家说得很透彻,他道:“在于是从小到大所处的环境中,有一种极可怕的现象──每一个人身上都有一个无形的烙印,这个无形的烙印叫做‘出身成份’。‘出身成份’被简单地、白痴式地分成好和不好两种。像于放将军那样,是属于根正苗红的好出身;而赛观音的土匪出身,属于最坏的一种。好出身受到崇敬和好待遇,在政治上可以成为新的权贵;坏出身就永远是清算和被斗争的目标,是社会的最底层,理所当然受到轻视。这种烙印对心理的影响,远远超过了传统的亲情,所以在那种环境中,儿女和父母常有所谓‘划清界线’这种乖常的行为。”

  当时我提出来:“赛观音虽然当过土匪,可是她的出身,想来必然不会是地主资本家,一定是穷苦出身,而且可以想象,一定受尽了欺躏和压迫,其中不知道有多少血泪交织的经过,才走上了当土匪这条路的,何况后来她显然和于放一起,投入了为理想主义而斗争的大道,难道这土匪的烙印是终身的?”

  我得到的回答是:“已经说过,好或坏的烙印,是白痴式的二分法──根本没有思想过程,哪里理会得那么多。”

  我想起很多人在那种环境中的遭遇,不得不承认心理学家的分析正确。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当时立刻又道:“不对啊,于放大将军的出身如此合乎好的标准,为甚么他后来又被残酷地对待,以至于死得惨不堪言呢?”

  当在医院病房,于是说她父亲的伟大时,由于表现了对她母亲的轻视,使我对于是起了反感,我想到了她父亲的悲惨下场(全世界都知道这位大将军的下场是如何可怕),所以我忍不住道:“你父亲把自己完全融入了理想,可是理想却好像并没有善待他!”

  于是脸色煞白──这反应正常,然而她同时向她母亲看了一眼,目光绝不友善,当时我不是很明白她为甚么要这样做,直到听了心理学家的分析,才知道究竟。

  心理学家回答我的问题:“大将军之所以从天上掉到了地下,当然是由于他和一个土匪结婚的缘故,受到了妻子是坏出身的连累,就很容易在权力斗争的风暴之中倒下去。他们的女儿在父亲和母亲遭遇悲惨的同时,自然也跟着受苦──其所受的苦难,绝非外人所能想象于万一!尤其她是一个异常美丽的女子,遭遇必然更百倍不堪。这种可怕的经历,她认定了是由于她父亲娶了一个土匪当老婆的缘故,所以把怨气全都出在她母亲的身上。”

  心理学家在分析了何以于是会对她母亲有这种态度之后,继续评论于是的为人,道:“这位女士也很无知,亏她还是研究现代史的,竟然不知道在权力斗争的风暴之中,有土匪老婆固然要被清算,没有土匪老婆,要清算还是一样。随便加上罪名,就可以任意虐待至死,连有国家元首身份的都不能幸免,比起来,大将军又算得了甚么。”

  我很同意这种说法,至于于是会不会终于明白,我当然无法知道了。

  回到病房,当时于是轻视她母亲的身体语言是如此明显,连我都忍不住出言讽刺,赛观音当然也知道。而且她受女儿这样对待,显然已经很久,到这时候,她也到达了忍受的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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