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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温宝裕说完之后,旁听的众人,都不出声。过了好一会,我才道:“果真如此,那人生可说是乏味之至了!”

  温宝裕道:“有利有弊,有辣有不辣。一个人的一生,变成一本总账,清清楚楚放在那里,随时可以查阅,当然没有甚么趣味。可是,好处是,人人知道自己生命之中,注定有甚么,没有甚么,也不会去强求,这就减少了不知多少纷争。而更重要的是,人若是知道生命何时是尽头,对于名利的追求,只怕也不会那么起劲,一个独裁者,如果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也就不会穷凶极恶对付异己了!”

  我苦笑:“照你的说法,世界大同,要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

  温宝裕道:“然也!到时,人类的观念,必然起根本的改变,‘人生如朝露’变成实实在在的事实,而不是诗人的感叹。只有在观念上确实认识了人生的短促,才会真正知道,为许多争权夺利的事而浪费了有限的生命,是多么的可笑,自然就没有人再去做这种傻事。那么,地球上的生活,不是可爱得多了吗?”

  他侃侃而谈,道理立论,都令人无可回驳,我首先鼓起掌来。

  白素在一旁摇头:“全是想当然的说法,或许到了那时候,知道时日无多,‘只争朝夕’,更加疯狂也未可知。”

  我道:“人真奇怪,就算是现在,人人也都可以自己算算账,已过了多少日子,还剩下多少日子,七老八十的人,难道真可以一直活下去?也就不必那么起劲了吧!可是却不然,人在观念上,好像感到自己永远可以活下去一样,绝少人可以看得穿!”

  我说到这里,大是感慨:“像陶启泉和大亨,绝不是青春年少了,他们那本帐上,也花去了一大半,只剩下一小半了,却还在一天到晚,为这个烦,为那个恼。像他们这种人上人,超级巨富,尚且如此,寻常人更不必说了!”

  白素道:“你这个例子,举得不当,他们是商人,自然一直要进行商业活动,在你看来又烦又恼的事,正是他们的乐趣所在。”

  我道:“那么我再举例,从古到今,手握大权的人,难道也不会自己算算账,还剩下多少年,怎么还不肯积德做些好事,还要斗个你死我活?”

  白素摇头:“这话更显得你不懂,你从来也未曾掌过权,自然难以明白他们的心态。”

  我不服:“你又几时掌过权了?”

  白素道:“我可以想见的情形是,一个人在权力的位置上,那是很可悲的一种情形,看来像是很风光,但是却每时每刻都要提防他人来争夺这个位置,不去斗人,就被人斗倒了。”

  我叹息:“总之,人在观念上,如果确知自己能有多少,已用去多少,还剩下多少,情形一定比现在好得多!”

  白素无可无不可:“谁知道呢。”

  这一番对话,是后来的事,我把它挪前来记述,是因为我感到,人清楚自己生命设定的日子来也好,不来也好。事实上,早已有许多数据证明设定的存在,只是太多人不愿意去想它,所以才有必要提醒一下。

  却说我在回家途中,胡思乱想,思绪颇是紊乱,到家之前,看到通向我屋子的斜路上,红绫正在缓缓地向前走着,那鹰在地上,跟着她亦步亦趋。

  我看到的只是背影,但我绝对可以肯定,那是红绫,谁也不会像她那样腰粗膀圆,何况还有那头鹰在。

  可是,我心中却立时又兴起一个疑问:那真是红绫吗?

  红绫行动,粗鲁之至,走起路来,脚跟向下点地,不是蹦就是跳,像一阵风那样,卷来卷去,从来也没有看到她像这样正经一步一步地走路过。

  所以,我知道一定有甚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我立时扬声叫:“女儿!”

  红绫也立时转过身来,她一转身,我就立即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也放下了心来。

  原来她身形粗大,遮住了她身前的物事,她一转身,我就看到她原来正推着一张轮椅,轮椅上有人,她当然不能连跑带跳了。

  轮椅上那人也转过头来,我一看之下,意外之至,大声叫:“铁蛋!”

  在轮椅上的人,看来很干瘦,不是别人,正是我少年时的好友,原名铁蛋,从军之后,改名铁旦,南征北战,立下赫赫军功的铁大将军!

  一看到了他,我急步抢向前去,到了轮椅之前,握住了他的双手:“你到了多久了?”

  我一看到他,就知道他为甚么而来的,所以根本不必问。他声音嘶哑:“昨天,她——”

  他指着红绫:“她可爱极了!真可惜,没有甚么仗打,要不然,我看她是女元帅之才!”

  我又好气又好笑,铁旦是职业军人,以为人生除了打仗之外,再无别事。

  我当然不会和他争论,看到红绫懂得招待客人,心中也高兴。

  我接手推轮椅,红绫一声长啸,那鹰也腾空而起,一起冲进了屋子。

  我苦笑:“你看到了,强盗扮书生,原形毕露了!”

  铁旦大是感动:“肯为老人家扮书生,难得!难得!太可爱了!”

  进了屋子,我和他之间,全然不用客套,我立时问:“你知道了天音的事?”

  他点了点头。

  他能够离开了他的隐居之地,老远地跑来找我,由此可知事态之严重。但是他毕竟是久历世面的人,在表面上看来,除了双眉略蹙之外,看不出他内心的忧虑。

  我当然知道他的焦急,他曾对我说过,他这一生人,甚么样的大风大浪都经过了,早已看透人生,大彻大悟,若不是还有天音这孩子,他对尘世再无任何留恋。而今,偏偏就是他这个在世上的唯一牵挂出了事!

  我想要安慰他几句,可是实在不知如何说才好,他反倒掉转头来安慰我:“别乱,一件一件,慢慢说。”

  说了之后,他不禁苦笑:“这话,实在是我自己对自己说的——乱也没有用,不如定定地来考虑。这话,是领袖当年常说的。”

  他口中的“领袖”,虽然是后来导致他双腿残废,死里逃生的大疯狂运动的策动人,可是他对领袖的崇拜,却始终不减。

  我“嗯”了一声,他接过了红绫给他的酒,又道:“红绫这孩子告诉我,你们商量了一个办法,要‘老人家’说一句话,这办法没有用,行不通。”

  我呆了一呆,我刚好在这个办法前面碰了钉子,失败回来,他怎么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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