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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我的话还未曾讲完,郑保云已然道:“那只不过是千万分之一的可能,而且就算可能,难道一个人可以三年不吃食物么?而事实上,这三年之中,他根本接触不到空气的。”

  “为甚么?”我对郑保云如此之肯定,也不无疑惑:“为甚么你说得如此肯定。”

  郑保云停了片刻:“这是我父亲的主意,他的遗嘱说,他不能避免死亡,那是无可奈何的事,但是他却要在死亡之后,使他的身体不腐烂,他要我无论如何替他做到这一点。”

  我扬了扬眉,仍然不明白:“那又怎样?”

  “所以,他的棺材是特铸的,是不锈钢的——”

  我打断了他的话:“那没有甚么稀奇,以你们的财力而论,就算是金棺材、银棺材,也没有甚么!”

  “是的,我还没有说完,我说那副棺材的奇特之处,是当他的遗体放进了棺材之后,经过特殊的手续,将里面的空气,完全抽了出来。”郑保云顿了一顿:“尸体一直是在真空状态之中!”

  我呆了片刻,这样的埋葬法,闻所未闻,也只有财力雄厚的郑家才想得出来。

  这时我知道了郑保云的父亲,是在那样的情形之下殓葬的,但是仍然未曾解决我心中的疑问,而我心中的疑问实在太多,多得我不知从何问起才好。

  我瞪着眼望着他,他也望着我,最后还是我先问他:“那么,这一切,又是怎样发生的呢?”

  我一面说着,一面向底舱下面,指了一指。

  郑保云苦笑着,他的笑声是如此之苦涩,令得听到的人,感到说不出来的不舒服,他心中的难过,自然可想而知。我拿起酒瓶来,在他的杯中,又斟了半杯酒,他一口吞了下去,才道:“葬了三年之后,我母亲说,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她要回家乡去了。她要回去,我也没有法子反对,可是,她却一定要带着我父亲的灵柩,一齐回去!”

  我皱起眉头听着,这样的事,发生在一个老妇人的身上,倒也不是甚么稀奇的事。我只是问道:“那么以后又怎么样呢?”

  “我当时竭力反对,因为我的父亲葬得十分好,但是我母亲却十分固执,卫先生,我相信你一定知道,老妇人固执起来,是不可理喻的,我自然也拗不过她,于是便将棺材自地下起了出来。”

  郑保云讲到这里,又喝了一口酒:“那时,我一面在造一艘船,就是现在我们所在的那艘,那是我准备用来先送我母亲回原籍的,因为她不肯搭飞机。那天,我刚在承造的船厂督工,忽然我们家的两个老家人,慌慌张张地来找我,告诉我说,棺材已从地穴中起出来了,可是棺材之中,却有声音发出来。”

  我问道:“起棺木的时候,你不在场?”

  “是的,因为我始终反对这件事,我是特地避开的,我听得那两个老家人那样说法,立时赶了回去,我父亲是葬在我们自己家的后园中的,当我赶到的时候,气氛实在恶劣之极了!”

  郑保云皱起了眉,叹了一声,续道:“很多人围在一边,不知所措地站着,我母亲伏在棺材上,号啕大哭,旁边另外还有六七个老妇人,正在七嘴八舌地劝着她,有的还在乱出主意,说甚么惊动了我父亲,是以我的父亲不欢喜啦。有的说,要请高僧再来超度啦,我赶到之后,真恨不得将那些老妇人一齐用木棒赶走,总算她们对我多少有一点忌惮,是以都停了口。”

  “我的母亲还在哭着,我走到她的身边,十分不耐烦地问道:‘阿母,甚么事?’我母亲哭得更大声了,她一面哭,一面道:‘阿保,是我不好啦,我不听你的话,一定要动他的棺材,他怒我啦!’”

  郑保云学着她母亲的声调。他知道我听得懂他们家乡的方言,是以那一段话,他全是用他们家乡的土语说出来的。我自然不必他详细解释,就可以知道,像他那样一个受过高深教育的人,在当时那种情形下,心中对那些人的反感。

  我问道:“那么,你怎么说呢?”

  郑保云道:“我自然很怒,我说:‘阿母,阿爸怒你,你怎知道?’我母亲说:‘阿保,你阿爹刚才在棺材里蹬脚,发出老大声响来啦!’我实在忍不住了,从身边一个力夫手中,夺下了一根竹杠来,用力在棺材上敲了几下,道:‘蹬脚,蹬脚啦!’”

  郑保云叹了一声道:“我当时也不知道为甚么会有那样冲动的,你知道,我在欧洲和美国住了很久,看到我的家人仍然那样愚昧,我实在很气愤。我那突如其来的行动,将别人全都吓呆了,我母亲也止住了哭声,所有的人望着我,一齐静了下来。”

  我忙道:“在那时候,棺材中有声音传了出来?”

  “不是,棺材中并没有声音,只不过我那时,心中突然起了一种十分奇异的感觉,我不愿意再多逗留在棺材的旁边,所以我走开了。当天晚上,棺材被放在大厅,我母亲哭拜了很久,到深夜才去休息,我却睡不着,信步来到了大厅上。我和我父亲的感情不是十分好,因为我们见面的时候很少,但是我对下午那种鲁莽的行动,却也感到十分抱歉,是以我在他的棺材前停了片刻——”

  郑保云讲到这里,连我也为之紧张起来。他吸了一口气:“就在那时候,我听得敲击的声音,从棺材中传了出来,像是棺材中有人在用力搥敲。在午夜的寂静之中,那种声音,我可以听得十分清楚,而且可以肯定,发自棺材里面,我当时的惊骇,实在是难以言喻的,我竟不由自主地叫道:‘阿爸,阿爸,你想要甚么?’”郑保云讲到这里,又苦笑了一下:“卫先生,希望你不要笑我,我是一个受过高深教育的人,但是在那样的情形下,我却自然而然那样叫了出来,因为我心中实在太惊恐了。”

  我忙道:“我不会笑你,你既然肯定声响是从棺材中发出来的,那自然难免惊恐。”

  我在那样回答他的时候,我的心中也不禁起了一种十分异样的感觉,连我的声音,也有点走样。

  郑保云却将我的话当作了十分有力的安慰,连声道:“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当时,我实在是害怕极了,我像是被雷殛了,不知呆立了多久,那时,除了我一个人之外,并没有第二个人,然而那种撞击声和爬搔声,却不断从棺材之中,传了出来,我不知道自己呆立了多久,最后我决定把棺材打开来!”

  我忙道:“不对啊,郑先生,刚才你说,棺材是不锈钢铸的,而且,里面的空气全被抽去,那么,你一个人怎能将棺材盖打开来?”

  “我当然不是说将棺材盖掀开,棺材是用十多个螺丝上紧着,要打开来,得很费一点手续,那棺材是特别设计的,在侧边,有一处地方,是有一个圆孔的。那圆孔约有四吋直径,是抽气时用的,有一个盖子,可以旋开来,那是准备先让空气进去,才好打开棺木来的,我那时,就是想旋开这只盖子。”

  我的身子向前欠了一欠,道:“你——旋开来了?”

  “是的,我旋开来了,那盖子十分紧,但我还是将之旋开来了,当那盖子最后将被旋开之际,似乎有一股极大的力道在向外顶,突然之间,当地一声响,那盖子跌倒在地上,一只拳头,就从那圆孔中直伸了出来,由于我站得离棺木十分近,是以当拳头伸出来的时候,我——我给那拳头,在肚子上打了一拳,令到我倒退出了几步,跌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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