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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吊客

  殡仪馆的气氛总是很哀伤的,这时尤其使每一个吊客感到伤心,因为他在每一个人的心目中,都是一个好人,一个好朋友。

  而他死了,突然死了。

  他怎么会死的呢?虽然世上每一个人都会死,谁也不能例外,但是从来也没有人把他和那种死亡的方式联想在一起过,他是那么乐观,那么热爱生命,几乎对一切都有着过人的兴趣,每一个人都只知道他享受生命的方法简直是无穷无尽的,他活得那么起劲,活得几乎比任何人更喜欢生活。

  然而,他却用那种方法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最初,听到他死讯的人,几乎每一个人都不相信:怎么会?他怎么会死?正是他生命最灿烂的时候,他怎么会死?一定又是甚么玩笑,一定是。

  难怪别人会这样想,因为他是一个那么快乐的人,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他都会带来快乐,有人叫他为“快乐的因子”,他的欢笑声是那么宏亮,可以使每一个在他周围的人,都感染到他散发出来的快乐,他彷佛有无穷无尽的精力,可以在欢笑声中胡闹、取乐,快乐和他,几乎是分不开的,每一个人都承认这一点!

  所以他的死,没有人相信!

  可是,他真的死了,不容人不相信,当大部分认识他的人,齐集在殡仪馆的礼堂中之际,大家都承认了这个事实:他死了!虽然还有不少人,认为那是“意外”,但是也有更多的人,知道他是在甚么情形之下死的。

  死亡并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人害怕死亡,实在一点道理也没有。因为没有一个人可以避免死亡,只要是人,就有死亡,任何人,从一出生就开始走向死亡的历程。一步一步,走向死亡,接近死亡,没有任何人可以避免这个历程。

  既然没有任何人可以避免这个历程,死亡是必然的事,为甚么还有那么多人害怕死亡呢?一件迟早会来到,迟早会发生的事,而且是必然会发生的,绝对无可避免的事,为甚么还要去怕它呢?

  在殡仪馆中的吊客,不见得会害怕死亡,只是心理上,实在无法把死亡和他联系在一起而已,或者说,实在没有法子,把那种死亡的方式,和他联系在一起!

  礼堂是惯例的布置,正中悬挂着他的遗照,从照片中看来,他像是竭力在装成一副正经的模样,这张照片,可能是他中学考试证上的照片,那自然非正经不可。

  可是在照片上,他那副快乐的心情与享受人生的神情,仍然跃然于他的眉宇之间,他的那种神情,在告诉每一个人:要快乐!人生那么短暂,要快乐,就要尽量去享受,人不是常有快乐的,有快乐而不去紧紧抓住它,那是天下第一傻瓜!

  吊客都注视着那张照片,当然,吊客也免不了要去看他最后一眼──再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被放进一个长方形的木盒子中,推出去,由他生前的九个好朋友,扶着那只木盒子,然后,木盒被推上车子,车子驶出若干里程之后,木盒子再被推下来,推进温度高达摄氏三千度的火炉之中,于是,他就永远在世界上消失了,剩下的,只是莫名其妙的一撮灰烬,当中究竟有多少是他的身体所化成的,永远不会有人知道。那也是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有多少,有甚么关系呢?全部是,和全部不是,全是一样的,主要的是,他从此消失了,再也不存在了!

  所以,大家都要再看看他。他躺着,看来很安详,眉宇之间,甚至还带着三分佻皮,四分欢乐。他看来很满意他目前的处境:躺着,让一些他生前认识的人,一个一个来看他。看他的人,有的欷歔,有的感叹,有的抹着眼角,有的泪水长流,有的紧抿着嘴,有的瞪大了眼.大家在他的生前,就是这样对他的,在他死了之后,还是一样。

  各种各样的花,大多数是黄色的菊花,缀成一个一个的圈子,在花圈的两旁,照例有两条带子,也千篇一律地写上“XX先生千古XX敬挽”的字,字迹是拙劣而敷衍的,根本不是“敬挽”者所写的,不知是出自哪一个花铺子小伙计的手笔。

  自然也有对联,也是照例的白布,可能有的是出自书法名家的手笔,但是为了求对仗的工整,文字也就不免显得矫情,念起来自然是很好听的,很优美,有着中国文字传统的韵律,在那些文字之中,要表现对他的思念,实在是很不容易的事,远不如吊客之间的交谈来得真实。

  吊客之间的交谈,都是压低了声音的,那和他在世时不一样,当他活着的时候,有他在,所有的人都要扯着嗓子叫嚷。现在,他也在,只不过,当他不能再发出声音,只是一动不动躺着的时候,所有人,也自然而然,把声音压得十分低,彷佛声音一大,就会把他吵醒一样。虽然人人都希望眼前的事,不是真实的,如果高声谈笑可以把他吵醒过来的话,那么每一个人都愿意发出最大的声音来。

  莫名其妙的僧、道、尼,在发出令人反胃的乐器声和诵念声,没有人知道在诵念些甚么,这是他们的职业,几乎和宗教上的虔诚,扯不上任何关系,他们的表情,甚至也是机械化的。如果他还能发笑,在这时候,他一定会哈哈大笑,但是,他只是静静地躺着,神情甚至还带着欣赏。

  吊客坐着,在不断地交谈,看来都为了失去了一个好朋友而伤心。

  一个吊客叹息着:“他为甚么要结束自己的生命?这真是叫人难以相信,前几天他还和我在一起喝酒,他是那么兴高采烈,好像全世界的酒,都不够他喝,他在任何场合之下,都是那么尽兴,唉,意外,一定是意外……”

  另一个吊客附和着:“是啊,没有多久之前,就像是昨天一样,我们谈到男欢女爱的妙论,他还说,他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他有着别人所没有的经历,能有幸在人生的途径之上,享受到极度的欢乐!”

  还有一个长叹一声:“他是那么乐天,看来一点忧愁也没有,怎么会有这种事,真不能相信,怎么会有这种事!”

  在低声的交谈之中,各种敲击声、念诵声,突然停了下来。然后,一个吊客,神情严肃地走到了礼堂的中间,就在他那幅不知是多少年之前拍摄的,放大了的照片之前,笔直地站着,先向他的照片,深深地鞠躬,然后,他转过身来。

  那吊客用十分低沉的声音,开始讲话,讲话一开始,其他所有的声音,也静了下来。

  讲话的声音是低沉,充满了感情的:“他离开了我们,那么欢乐的一个人,那么有趣的一个人,离开了我们,这真是令人难以相信的事,然而,这种事,竟然发生了!他没有任何理由要离开人世,我们大家都知道,他活得那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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