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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聊斋志异”全盘现代化之二:美人首

  客店是旅人的中途站,那是十分奇妙的地方,许多旅人聚在一起,只在那一刻,一过了,各奔东西,可能这一辈子,就再也没有相聚的机会了。也许正由于这一点,旅人之间的交谈,就毫无忌惮,就不必顾虑后果,不必套一个假面具来掩饰自己的真面目,所以话题也格外直接,格外赤裸,格外粗野。

  所有客店都有一个所在,供众多的旅人相聚,喝酒,聊天这个客店也不例外,那可以算是一个店堂。客店很小,店堂的一边,是和邻居相连的板壁,板壁相当旧,有脱落了的木节留下的圆孔,看来像是一只一只奇异的眼睛,在注视着店堂中夜夜不同的人,来了的,去了的,一夜和一夜的情景,看起来几乎一样,但实际上,却每一晚都大不相同。

  已经到了酒酣耳热的时候了,谈话的内容,也渐渐粗野了起来。一大群男人在一起,酒使得愁思更浓,乡情使心情更惆怅,谈话的内容,除了女人之外,还能有什么新的?

  店主人是见惯了这种场景的,他永远只是静静地坐在柜台后面,看到有什么人摇晃着空酒壶,他才会走出去,接过空酒壶来,替它注满,或是又捧出几碟下酒的小菜来,放在桌上,做一个慷慨的,表示那是“小店的一些意思,不成敬意”的手势。

  一个身形高大的汉子,满面都泛着因为内心的猥亵而冒出来的油光,口唇掀动之间,唇口有着细小的白色的泡沫在涌出来,他正在仔细地叙述着店后街那个土娼的“功夫”,结论是:“他奶奶的,得绑着眼睛……去,母猪,只是一头母猪,可也真能,真能……”

  听的人都直着眼,不论是喝了酒或没有喝酒或正在喝酒,喉结一律上下移动着,由肺部(或许是其他的部位)通过喉际,发出含混的、男人和男人之间一听就可以明白其意义的那种暧昧的声音。

  然后,当叙述者说到节骨眼时,爆发出轰笑声来,轰笑声中自然夹杂着各种各样的粗言。

  可是,突然间,所有的人声,都静了下来,在那一剎间,人人屏住了气息,盯向那幅板壁——在板壁的一个木节脱落的孔眼中,这时正有一只手伸过来。

  孔眼相当小,手是不应该可以伸得过来的,可是,一看到了那只手,谁还理会孔眼是大是小呢!

  那只手太诱人了,指甲尖长,手指纤细莹白,一点也不露骨节,指甲上涂着诱人的红色花汁,手臂丰腴得恰到好处,整只手伸出来之后,作了几个很令人想入非非的手势,令得所有人都吞咽着口水,然后,手继续向外伸,令人心跳加剧。在各种各样不是语言,但又代表了某种意义的声音之中,整条粉光腻腻、赛雪欺霜、滑腻白嫩、浑圆水灵的手臂,呈现在各人的眼前。

  在灯光之下,那手臂给人的诱惑,令人面红耳赤,各人所想到的是把这样的手臂摆在席上,拥在怀里,反拗过来……不知由谁开始,陡然人人都发出嗥叫声来,有两个人扑过去,想抓住那条手臂,可是手臂却立时缩了回去,那两个人中的一个叫了起来:“见不得人?只有手好看,脸不能见人?”

  叫声才停,店堂之中,又陡地静了下来,一个女人的头,又从板壁那面,伸了过来——自然一样不会有人去探究是怎样伸过来的。才伸过来时,脸向下,只看到她乌黑发亮的长发,挽了一个蓬蓬松松的发髻,雪白的颈子一半在外,一半还在板壁之内。

  接着,她慢慢地抬起头来,向着各人,店堂中像是陡然添多了几十对巨烛,人人眼前一亮,心头震动,视线盯在她的脸上,再也难以挪移得开去。

  这是什么样的一张美女的脸,如诗、如画、如梦、如幻。眼波流转之间,有勾魂摄魄之力;笑靥乍展之时,有气窒血凝之能。她的眉尖向上略略一挑,所有人都不由自主,跟着发出“啊”地一下疑问之声,她的口角微微向下一沉,所有人就随之叫了“咦”的一下关切之问。脸颊嫩滑得叫人连大气儿也不敢出,在板壁前的那两个人离得她最近,已经站立不稳,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在众多的人中,有一个人,不知是被美丽迷痴了,还是根本未受迷惑,保持着清醒。不知是不是美女的眼波的挑逗令他无法忍受,还是那样的神情勾起了他心底深处的伤心事,又不知是不是美女的神态燃起了他心中的怒火,还是令他想起了他再也不愿想起的往事。

  总之,他大叫着,拔出佩刀,跳跃向前,刀锋雪亮,贴着板壁,用尽全身之力,一刀砍下,鲜血泉涌,美女的头落地,脸向着上,竟然还维持着那么动人,那么令人百看不厌,那样充满了诱惑的笑容!

  板壁后面是空屋,空屋中没有身体。

  方圆百里之内,没有人认识这美女是什么人。

  方圆百里之内,也没有什么人失踪。

  被砍下来的美人头,一直维持着那样的笑容,看了令人心碎。

  挥刀的那个人,每天抱着美人的头落泪。他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美人头是怎么来的,没有人知道。

  对了,还有那条手臂呢?没有,再也没有了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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