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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他的妻子立时接了上去:“孩子也有好几个了,大屋子里有孩子,多热闹,家健小时候,屋子里──”

  他们两夫妻自顾自地说着,我和陈长青互望了一眼,陈长青可能习惯了这种情景,但是我却无法掩饰我心头的骇然。

  同样的对话,在他们之间,一定重复过不知多少次了~

  看起来,还会不断重复下去,这两个人,完全生活在梦幻中,生活在充满哀痛的梦幻中,一切只为思念他们逝去了的儿子而活着,这实在是相当骇人的一种不正常,可是却又实在不能指责他们甚么。

  我见过不少失去孩子的家庭,可是像这样的情形,我却还是第一次经历。

  他们两人不断地在讲着,讲来讲去,几乎每一句话中,都提及“家健”这个名字,我和陈长青在旁,不知如何插口,只好眼睁睁地望着他们,听他们讲他们的孩子,十七年前已经去世了的孩子。

  足足过了十分钟之久,陈长青才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大声道:“敌先生,卫先生不相信那广告,是有人为敌家健刊登的。”

  敌文同夫妇,像是如梦初醒一样,停止了谈话,向我们望来,敌太太甚至抱歉地笑了笑:“真是,一谈起我们的孩子来就没有完,连贵客都忘了招呼,真不好意思,卫先生莫见笑。”我怎会“见笑”?我骇然还来不及,眼前的一切,虽然没有甚么恐怖诡异的成分,可是给人心头的震撼,却无与伦比。

  敌文同道:“来,来,请到我的书房来,我有事要请教卫先生。”我们一起离开了大厅,进入了一间书房之中,出乎意料之外,书房中的书籍极多,古色古香,一点也不像是一个雕刻家的书房。

  陈长青道:“敌先生是古玉专家,对各种各样的玉器,有着极丰富的知识,世界上好几个大博物馆,都聘请他当顾问。”

  我看到在书桌上,有不少古玉件放着,还有不少有关玉器的书籍,我道:“古玉鉴定是一门极深的学问,敌先生一生与玉为伍,真不简单。”

  敌文同客气了几句:“玉的学问真是大,人类,尤其是中国人,早就和玉建有十分奇怪的感情,我坚持用玉来雕刻家健的像,就是想把自己对家健的感情,和人对玉的感情结合起来。”

  我没有敢搭口,因为不论甚么话题,他都可以带出家健的名字来,若是再一搭腔,只怕他滔滔不绝起来,不知如何收科。

  敌文同请我们坐下,敌太太端着茶和点心,带着抱歉的笑容:“没有甚么好东西招待卫先生,只有家健喜欢吃的一些点心。”

  我有点坐立不安,已经死了十七年的敌家健,看来还真像是生活在这屋子中。

  敌文同叹了一声,总算话题转到了正题上,可是一样,还是离不了家健,他道:“卫先生,相信你已经知道,我们在甚么样情形之下生活。”

  我苦笑了一下,心想劝他几句,但是却又实在不知道如何说才好,敌文同和他的妻子,长时期以来,在痛苦哀伤之中生活,又岂是我三言两语,能把他们的痛苦减轻的?如果我安慰他“人死不能复生,不要太伤心了。”他一定会反问:为甚么要死,为甚么那么多人活着,偏偏家健死了,他死得那么年轻,为甚么──

  所以我根本不说甚么,只等他说下去。敌文同缓缓地道:“家健虽然离开我们已经有十七年,可是我们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念他,这种情形之下,我们忽然看到报上出现了一个广告,有人在找家健,加以注意,那是自然而然的事。”

  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可是我同时,也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敌先生,家健是一个极普通的男孩子名字。”

  敌文同倒不反对我的说法:“是,家健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但既然和我们的孩子同名,我们也就注意,开始时,我和妻子只不过说:啊,这个人和我们的孩子同名,他不知道到甚么地方去了,累得一个女孩子要登报找他。我们的家健如果在,一定不会辜负女孩子的情意──诸如此类的话。”

  我用心听着,在他们两人之间,看了这样的广告,有那样的对白,是自然而然的事。

  敌文同继续道:“可是,广告一天又一天登着,而且,我们留意到了大小报章上都有,这就引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

  我仍然没有表示甚么意见,只是心中在想:敌文同的反应,自然还是基于他对儿子的怀念,要不然,寻常人看了这样的广告,不见得会有甚么好奇心。

  敌文同道:“每天,我和妻子都要说上好几遍:啊,还没有找到家健,可惜我不知道如何和登广告的人联络,有一次我说,和那女孩子联络一下。我妻子说:可以到报馆去问一问,或许登广告的人,会在报馆留下姓名地址,我一想很有道理,反正每家报纸都有这样的广告的,于是就去查问。”

  我“嗯”地一声:“一般来说,报社是不会答复这样的询问的。”

  敌文同道:“是啊,我连走了四间报社,都遭到了礼貌的拒绝,我已经不想再进行了,在归途中,又经过了一家报馆,姑且再进去问问,一进去,就遇上了熟人,是我的一个世侄,现任该报的副总编辑,朝中有人好办事,他一听我的来意,就带我到广告部,广告部的职员说:来登广告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学生,样子很清秀,可是却没有留下姓名地址,广告费是先付了的。”

  我一直在耐心听着,虽然他说到现在,仍然未曾说到何以他肯定那个家健,就是他的儿子。非但未曾提出强而有力的证据,而且越来越不对头了。

  我道:“如果登广告的是一位少女,那么,这个家健,更不可能是令郎。”

  敌文同叹了一声:“卫先生,当时,我并未想到这个家健,就是我的家健,所以是谁去登广告,对我来说全一样。”

  他这样说,自然是表示事情在后来,又有变化,我自然只好耐着性子听下去。敌文同道:“那职员一面说,一面翻查着资料,说:广告的原稿还在,请看。他把一张普通的信纸递了给我,我一看之下,整个人都呆住了。”

  敌文同讲到这里,现出了十分激动的神情,他的妻子忙过去握住了他的手。

  我也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

  敌文同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张信纸上写的就是那段广告,字迹很娟秀,出自少女之手,殆无疑问,令我震动的是,在原稿上,家健这个名字上,有一个字被划掉了,可是还可以看得出来,那是一个‘敌’字,也就是说,那个家健姓敌,卫先生,敌是一个僻之又僻的怪姓,敌家健,就不可能是别人,一定就是我的儿子,我把广告的原稿,影印了一份,你请看。”

  他双手在不由自主发着抖,取了一张影印的纸张,放在我的面前。

  不错,那就是那份广告的原稿,有不止一个字被改动过,都用同样的方式划去,包括那个“敌”字在内。这个“敌”字,加在“家健”两字之上,自然本来是连名带姓的“敌家健”,被划去了之后,才变成了报上刊出来的那样,只有“家健”两个字。

  我呆了半晌,陈长青在一旁道:“自然,也不排除同名同姓的可能性。”

  敌文同夫妇异口同声道:“不会,不会。”

  陈长青道:“也不会有人和你们在开玩笑,要是开玩笑的话,就不必把敌字划掉了。”

  我伸了伸身子:“敌先生,你真肯定没有别人姓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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