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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时造的一切言行,看来全很正常,就是“看不见”自己在镜中的身影。我本来就有点疑惑,这样的情形,是不是应该把他当作精神病患者来处理,这时,陡然听得他这样叫,我心里不禁又是惊骇,又是疑惑。

  时造为甚么会以为张强有了意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神经过敏的胡思乱想,还是一个思想正常的人根据一些事实所作出的推断?

  剎那之间,我心中乱成一片,不知该如何才好,梁若水也有点慌乱,被时造指着,不由自主侧过脸去:“你说甚么?意外?甚么意外?——”

  梁若水看来并不善于说谎,她那两句话,听来艰涩生硬,谁都可以听得出她言不由衷,即使时造被认为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他也听出来了。

  刚才,他的脸色还只是发白,但这时,却转成了死灰色,显然他的心中,惊恐、绝望,已到了极点,他仍然伸手向前指着,身子却连连向后倒退。看来,他并不是想继续指着梁若水,只是由于过度的恐惧,令得他肌肉僵硬,以致他抬起来的手无法放得下来。

  他连连退了几步,才双腿发软地,坐倒在沙发上,双手紧紧抱着头,喉际发出惊怖的声音,气喘着,叫道:“张医生一定遭到了意外。”

  这时,我已从震惊中定过神来,我道:“你为甚么肯定张医生会遭到意外?”

  时造的口唇发着抖,说不出话来,我向他走过去,又用相当严厉的口吻,再向他问了一遍。

  时造道:“一定的,告诉我,是不是死了?”

  我陡地吸了一口气,肯定时造这样讲,一定有原因,我向梁若水望去,征询她是不是把张强坠楼的事告诉时造。但是梁若水却摇了摇头。

  我正想再追问时造,时造陡然向门外冲去,那男护士一伸手去拦他,可是却被他一手推了开去。我立时一转身,伸脚在他的下盘一勾,把他勾得向前一跌,但又立时将他扶住。

  时造叫了起来:“放开我,让我离开这里,我要去找人!”

  我把他拉回来:“不管你要去找谁,你如果要离开,一定要医生批准。”

  时造怒道:“我又不是囚犯,为甚么没有行动自由?我要走,我要去找一个人。”

  我道:“你完全正常?能在镜子中看到自己了?”

  这句话,显然击中了时造的要害,他剎那之间,变得十分沮丧,垂下头来,喃喃地道:“张强医生有了意外,我一定要去找那个人。”

  梁若水道:“你想找谁,我们可以代你去通知他,请他来见你。”

  时造接受了梁若水的提议:“好,你去找他,这个人,张医生说他能帮助我,这个人的名字叫卫斯理。”

  不论时造说出甚么人的名字,我也不会感到惊讶,闹了半天,他要见的人竟然是我。

  剎那之间,我不禁感到好笑,是的,我们一进入病房,时造就向我要镜子,再接下来发生了许多事,他并不知道我是甚么人。

  当下,我吸了一口气:“我就是卫斯理。”

  时造陡然一呆,盯着我,随即哈哈大笑。他的笑声之中,带着极度的愤懑:“你是卫斯理?卫斯理,你好,我是亚历山大大帝。”

  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出来,要和我相握。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然,我知道,他想要见卫斯理,卫斯理就出现在他的面前,这很难令人相信,实在太巧。但是在这种情形下,我也无法作甚么解释,我只好又道:“我真是卫斯理。”

  谁知道时造旨人神情一本正经,也道:“我就是亚历山大大帝。”

  梁若水皱了皱眉:“时造先生,这位,真是卫斯理先生,他才从日本来。”

  时造怔了一怔,打量着我,看来仍然不是很相信,我道:“是,我才从日本回来。”

  时造的声音忽然发起颤来:“你——你和张医生一起去?”

  我摇头:“不是,我妻子和张医生一起到日本去,我随后去的。”

  时造现出十分焦急的神情来,看他那种样子,像是不知道有多少话要对我说,可是他又望着梁若水和那男护士,神情犹豫。我看出,他是不想有别的人在场,只想对我一个人说话。

  我忙向梁若水道:“你们是不是可以出去一下?”

  梁若水一扬眉:“太过分了,我现在是他的主治医师。”

  我道:“现在可以不计较这些,他有话要对我讲,如果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对他一定有帮助,是不是?”

  我并不是精神病医生,但是我却也知道,一个精神病患者,如果急切地想对某一人讲话,一定要让他把所有的话全讲出来。

  我把时造称为“如果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也有理由,虽然时造坚称他不能在镜中看到自己,这一点是极其怪异,但是撇开这一点,他实在十分正常。而且十分敏感、机灵。我也隐隐可以感到他心中蕴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正要告诉我,这可能也是白素说他是一个“关键人物”的原因。

  果然,时造听得我这样说,向我投了一个感激的眼色。他连那么细微处都能注意到,这更证明他的神智十分清明,并非疯子。

  梁若水听了我的话之后,想了一想,和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和她一起出去一下。我和她一起走出了病房,留下那个男护士,虎视眈眈地监视着时造,时造的神态却泰然自如。

  我和梁若水来到了门外,梁若水压低了声音,她的声音本来就十分动人,压低了嗓子之后,听来更有一种梦幻般的美丽:“卫先生,时造一下子就料到了张强发生了意外,看来,张强到日本去,为了甚么,他早已知道。”

  我点头:“是,他心中有着大秘密——他说在镜子中看不到自己,以你的意见来看,那是怎么一回事?”

  梁若水略想了一想:“一般来说,看不到东西,是眼睛的组织有了毛病,不能把形象的东西,传给脑神经细胞去分辨,这是生理上的现象。但是时造甚么都看得到,单单看不到自己,照我的推断,这是心理上的一种现象,他心理发生某种障碍,使他以为自己看不到自己。”

  就医生立场,已经把问题说得尽可能明白,可是她的解释,我总觉得不能接受,当时,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梁若水的说法,是依据人类医学、心理学上已知的知识分析得出,一般来说,依据这种逻辑得出的结论,被人称为“科学的结论”。然而,这一类的结论,全然没有想象力,也否认了人类的知识领域其实还十分狭窄的这个事实,有许多人类知识触角还未能碰到的事,就一概被否定,这种态度,其实最不科学。

  梁若水也看出了我对她的话,并未接受,她道:“这是我目前所能作出的唯一解释。”

  我吸了一口气:“好,听听他怎么说。”

  梁若水道:“我在办公室等你。”

  她推开门,把那男护士叫了出来,那男护士的神情大大不以为然,但是医生的话,不能不听,他有点悻然地走了出来,当他在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听得他咕哝着在道:“卫斯理?卫斯理是甚么东西?”

  我听得他这样说,童心忽起,伸足在他的足踝上,轻轻勾了一下,这一下勾得十分巧妙,他可能根本没有甚么感觉,但是那已足以令得他的身子,陡地向前仆了出去。

  他跌在地上,莫名其妙,一点也不知道被我暗中做了手脚。梁若水望着我,有点责备,看来像是要责备一个顽童。我不禁有点不好意思,作了一个鬼脸,走进了病房,把门关上。

  我先开口:“时造先生,你有甚么话要对我说,只管说!这里不会有偷听器!”

  我当然知道精神病院的病房中,绝不会有偷听器,这样说,无非是想令得气氛变得轻松一点。

  时造听了,反应十分奇特,发出了一下苦涩之极的笑声:“偷听器?你真是卫斯理?偷听器,那太落后了。”

  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倒还真不容易明白他那样说是甚么意思。

  我本来不想就这个问题和他争论,因为我不知有多少重要的话要和他说,但是我忍不住:“偷听器落后了,甚么先进?”

  时造的神情,剎那之间,变得极其难过,他先叹了一声,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头:“先进的是,你在想甚么,别人知道!”

  我十分疑惑。我本来就是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现在更不明白了。顿了一顿,我才有反应:“你是指心灵互通这种现象?”

  时造大摇其头:“不是心灵互通,而是你在想甚么,完全不用发出声音来表达你所想的,就已经有人可以知道你在想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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