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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梁若水眨着眼,看来是想竭力忍住了泪,不让泪水涌出眼睛来,接着,她抬头向天,缓缓地说了一句话,当她第一次说那句话的时候,我没有听清楚,但是她接着,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我听清楚了,她是在说:“你我进入了不幸之城,陷身于永恒的痛苦之中。”

  我怔了一怔,这句话,佛莱兹·李斯特写在他的“但丁交响曲”总谱上,梁若水在这时候说了出来,是不是表示她心中的极度哀痛呢?我叹了一声:“放弃希望吧。你们已来到这里的人。”

  我接下去的话,和梁若水刚才所说的那句话,同一来源。这时候,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甚么要这样说,只是自然而然接上了口。

  梁若水低下头来,向我看了一眼,又继续抬头向上,彷佛这样子,眼泪就会倒流回去。

  我默默地等着,过了一会,她才道:“看到他的尸体了?”

  我不禁怔了一怔。到了日本之后,只见到了高田,听他叙述了一切过程。本来,还准备和白素见面,可是白素另外有行动计划,没有见到她。

  张强死了,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我连想也没有想到过去要看他的尸体。直到这时,梁若水这样问我,我也感到没有这个必要。

  我在一怔之后,道:“没有,我只是看到了报上的刊载,和一个警官对我的叙述。”

  接着,我就把事情的经过,约略向她讲述了一遍。一面说着,一面在漫无目的绕着医院的建筑物走着,看起来,我们像是一面在漫步,一面在闲谈,只怕谁也料不到我在说的事情,如此严重。

  梁若水只是和我一起慢慢向前走,凝神听着,一点也不打断我的话头。倒是有一个人,阻止了我的叙述片刻。

  这个人,就是那个第一次来到这家医院,离去时碰到的那个中年人。由于我正在专心向梁若水叙述,并没有注意到他如何突然出现,挡住了我的去路。他的双手仍然虚拢着,像是手中有着甚么活的东西。满脸企求的神色,把虚拢的双手,伸到我的面前来,我知道他又想我看看他双手之中的甚么,我厌恶地,刚想用力推开他,两个医护人员就走了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臂,把他强拉着走了。

  他在被拉走的时候,在叫着:“你们看,这只蛾飞走了,它是亚洲第一次发现的新种,它飞走了,你们要负责,要负责。”

  他叫得十分认真,叫到后来,简直像是在号哭。我皱着眉,向他看去,看到他在被两个人拉走的时候,双手分了开来。双手分开,自然他就认为被他罩在手中的“那只蛾”飞走了。

  他不但在号叫,而且还不断在挣扎着,一个医护人员大声道:“别吵了,有一个人来看你,是维也纳来的陈博士!”

  我又好气又好笑,上次,这个疯子胡闹的时候,医护人员对他说“维也纳的陈博士有信来”,他就老实了,这次,又对他说维也纳的陈博士来了,看来这是令得这个疯子安静下来的唯一法门。

  果然,那疯子一听,立对不再挣扎,而且现出十分高兴的神情,跟着那两个医护人员走了。

  我被他打扰了片刻,又继续说下去。等到说完,我强调了一下:“白素的神智,显然极其清醒,她不会杀人,也知道自己在做些甚么,和做过甚么。”

  梁若水几乎连想也没想,就道:“她当然不会杀人,绝不会。”

  一听得她讲得这样肯定,我心中真是十分感激。本来我还怕因为张强的死,令她感伤过度,也相信了张强被白素杀害,要向她解释,那就困难得很。我心中感激之余,连声道:“谢谢你。”

  梁若水苦涩地笑了一下:“可是,根据你的叙述,要旁人也相信她不会杀人,那太困难了。”

  这个问题,我不知已想过了多少百遍,听得她这样讲我只好苦笑:“是啊,她说,时造旨人是一个关键人物,所以我必须见他!”

  梁若水皱了皱眉,我不等她开口,就道:“事情已到了这地步,别再理会甚么医院的规章了,你一定有办法令我见到他的。”

  梁若水想了一想,点了点头。

  我们绕回到了医院的门口,梁若水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进去。

  我心中十分紧张,白素说时造旨人是关键,一定有理由。可是时造旨人却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就算他是关键性人物,他是不是可以讲得明白呢?我一面想着,一面走进了医院的建筑物。

  梁若水紧跟在我的后面,经过一间会客室,听见一个人,用极其流利的德语、法语、英语混杂着在说话,他不但同时动用这三种语言,而且还夹杂着一些拉丁文。

  这个人的声音我十分熟,就是一再叫我看他手中那只“蛾”的中年疯子。倒想不到这个疯子的语言修养那么好,所以不由自由,向会客室看了一眼。

  我看到那个疯子,正神采飞扬,双手不断挥动,兴高采烈,在他的身后,是两个医护人员,摆出了一副随时可以把他抓起来的姿势。

  这个疯子说话的对象,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瘦而高,看来十分有学养的年轻人,正皱着眉。

  那疯子口沫横飞:“陈博士,我在这里发现了——”

  (他接着说出的是一个拉丁名词,我相信就是“那只蛾”的学名。)

  他继续道:“这是多么伟大的发现,还是第一次,可能和中南美洲所发现的略有不同,是一个新种。”

  他陡然叫了起来,伸手指向前:“看,它就停在那里,我还以为它飞走了。看,多么美丽的小家伙。”

  他说着,向前疾走出了两步,走向一只茶几,到了茶几之前,动作突然慢了起来,小心翼翼,双手渐渐合拢,像是要从那茶几上,去捕捉甚么东西。

  我站在门口看过去,可以看得十分清楚,那茶几之上,实在甚么都没有。

  那年轻人叹了一声:“我看不到有甚么。”

  那疯子叫了起来:“你看不见?”

  他叫了一声,又像是怕自己的叫声吓走了那只“蛾”,立时又静了下来,紧接着,双手合拢,欢呼一声:“我捉到它了。”

  他转过身来,将双手伸向那年轻人,那年轻人神情苦涩,目光越过了他,向他身后两名医护人员看去:“看来他的情形,一点也没有改善。”

  一个医护人员道:“是的,他一直以为自己发现了一个亚洲从未见过的新种蛾。”

  那年轻人叹了一声,这时,疯子已来到年轻人的身前:“陈博士,你看,只要你一鉴定,我就去写报告。”

  疯子把双手举到年轻人的面前,从疯子的称呼之中,我已经知道,那个年轻人,一定就是“维也纳来的陈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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