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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谁都看得出,大麻子那一掌,出了全力,而白老大,确然硬接了下来,不但身形纹丝不动,果然连眉毛也没有皱一下。

  就在那一剎那,又发生了一些事,是微不足道的事。事情也发生在铁头娘子的身上。

  双刃落地,铁头娘子才心中一凛,想起了眼前这个对自己流露了如此关切神情的汉子,正是令自己处于这等狼狈境地的敌人,剎那之间,百感交集,眼泪已不由自主,夺眶而出。

  她虽然流泪,可是视线仍然不离开白老大。所有人都看到了白老大硬接了大麻子一掌,可是铁头娘子却伤心人别有怀抱,只顾自己的事,一时之间,不知是恨白老大好,还是感激他好。

  在铁头娘子看来,那时,白老大和她,是视线接触,大家互望着的。可是事实上,却绝不是那么一回事。

  白老大硬捱了大麻子的一掌,在别人甚至大麻子看来,他都若无其事,可是受了那一掌的他,却感到一阵剧痛,迅疾无比,传遍全身,宛若千百块红炭,在体内爆散开来一般。

  在那一剎那之间,他眼前阵阵发黑,甚么也看不到。在那一剎那之间,如果铁头娘子有甚么动作,或是在神情眼色之中,向他传递了甚么讯息的话,白老大根本看不到,接收不到。

  而白老大在那样的痛苦之中,仍然能面带笑容,那是一个秘密,大麻子一直不明白,直到见了我们之后,说完了往事,一再说佩服之极,白素才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大麻子的。

  原来白老大自小习武之际,就认为高手比武之际,中了掌,或受了伤,就难免咬牙切齿,现出痛苦的神情来,难看之至,再也没有武士的风度,真正的高手,绝不可以如此。

  由这一点上,也可见白老大的性格,从小就极之高傲——许多事情的发生,都是由于当事人的性格而形成的。

  所以,白老大自小就苦练成功了一项本领:使表情和体受相反,越是感到痛楚,越是神色自若,面带微笑。彷佛是正在享受,舒服之极的模样。这也就是白老大敢夸下海口,说“皱一皱眉就算输了”的原因。

  白老大曾劝我也练一下这种特别的不哭多笑功,说有时候,会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但是我没有照他吩咐去做,一则,这种本领,要从小练起,不然,极难练成,二则,那种功夫,和我的性格,不是很合。我喜欢笑就笑,哭就哭,好看就好看,难看的就让它难看,不喜欢做作或装腔作势;虽然明明痛得要死,还要脸带微笑,固然大具高手风范,可也失诸于真。

  我当然没有向白老大说我为甚么不肯练的原因,事实上,白老大的子女,白素和白奇伟,也没有这样的本领,可见这项本领,虽然没有甚么大不了的秘诀,倒也不是人人练得成的。

  大麻子在听了白素的话之后,骇然失笑:“竟然有这样的事,令尊也可以算是挖空心思之至了。”白老大看来若无其事接了一掌,眼前发黑,只是他一个人知道,别人看不出来。白老大心中也在暗暗叫苦,他未曾料到大麻子的掌力,竟然这样厉害,看来,三掌虽然可以硬抵过去,但是后果如何,也真的难说得很了。

  若是寻常人在这种情形下,或许会退缩,可是白老大却反倒豪气顿生,当下,他眼前还在发黑,根本甚么也看不到,但是他努力使自己现出一个十分畅快的笑容,而且缓缓点着头,说了一声:“好。”

  此情此景,确然令人发呆,因为看起来,白老大不像是才是才捱了重重一击,倒像是才喝了一大杯好酒一般。

  最吃惊的,自然是大麻子,他怔了一怔,手掌一翻,闷哼了一声,连他一向的规矩,接掌之前,必然提醒对方也忘记了,第二掌击出,径自击向白老大的右胸。

  右胸算是人身的要害了,那是肺门的所在,比起胸腹之间的软肉部分,自然严重得多。

  白老大在这时,总算勉强可以看到眼前的情景了,他看到大麻子的手掌,向自己的右胸拍来,他屏住了气,脸上仍然带着笑容——他再托大,这时也不敢出声,因为他知道对方的掌力厉害,一开声,这口气屏不住的话,非命丧当场不可。他这里才屏住了气,大麻子的一掌,已经拍了上来,“叭”地一声响,和刚才的蓬然巨飨,又自不同,如两块铁板互击。

  大麻子立时抽掌后退,白老大身形仍是纹丝不动,也一样面带笑容。

  可是人人都知道,中了大麻子的两掌,若是不受伤,实在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一时之间,全场寂静无声,只有一个角落处,传来了一下惊呼,显然是一个女子所发。

  白老大对这一切,全不知道,他不但眼前发黑,而且只听到耳际的轰轰之声,如万马奔腾一般,他却忽然打了一个“哈哈”——全然是凭着一股坚强之极的意志力,才能有下意识的动作。

  打了一个“哈哈”之后,他居然又叫了一声:“好。”

  大麻子说到这里,望了白素片刻,道:“令尊此刻,表面上看来,谈笑自若,但是我知道他必然受了内伤,可是他当真视生死如无物,这样不怕死的汉子,我一生闯荡江湖,见到的不超过三个。”

  白老大毫无疑问是不怕死的汉子,我把这时的疑问提了出来:“你一再说他外表看来若无其事,怎么又可以知道他必然受了内伤?”

  大麻子叹了一声:“我和他面对面地站着,相隔很近,可以注意到他眼神涣散。同时,他的笑容,竟然十分轻佻,像是在调戏妇女一样。在这种情形下,可以发出任何的笑容,但决计没有理由发出那样的笑容来的,由此可知,他对自己肌肉的控制,已不能如意,那自然是受了内伤的表现了。”

  我听了之后,连连点头,心忖别看这大麻子是粗人,可是粗中也有细——可知在江湖上,要混出名堂来,没有偶然这回事,必然有成功的道理在。

  白素听得紧张,连声音也有点变:“麻大叔,你明知他受了内伤,这第三掌——”

  大麻子吸了一口气:“我岂是乘人于危之人,可是令尊他——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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