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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冤枉啊!一个人为了他根本未曾做过的事,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付出代价是什么?极有可能是家破人亡,极有可能是在酷刑之中死亡。

  冤枉啊!用其他的语言在叫出来的,是不是也在诉说他们心中的冤屈呢?是不是人类自有文明生活以来,所有的冤屈,全都化成了声音,在这里发了出来?

  白奇伟大口喘着气,听到了这种连续不断的惨叫声会令人发疯,他对于这一点,再无怀疑,他竭力使自己镇定,毕竟他受过严格的中国武术训练,在镇定心神这方面的能力,超人一等。

  夜间本来相当冷,可是这时,他却已经满头是汗,冷汗还在他的背脊上任意肆虐,使他感到背上像是爬满了冰冷的、有着无数只脚的怪虫。

  不知过了多久,在那么可怕的惨叫声中,他的镇定,在极艰难的情形之下,一点一滴增加,终于使他可以转动了一下颈子──这是他听到第一下惨叫声之后的第一个动作。

  他转动了一下颈子,使他自己面对呼叫声的来源。他发现,所有的惨叫声,全是自河岸的那个大缺口下面传出来的。也就是说,是从他入睡之前那个大瀑布流泻处传出来的。

  他甚至还不是正面对着惨叫声,已经感到这样的震动了!他真不敢想象,如果正面对着惨叫声的来源,他这时会怎么样。

  那个缺口的一边,推想起来,应该是十公尺高下的一处断崖。

  何以在那断崖上,会有那么可怕的声音发出来?有多少人在那边?看来至少有好几十个人。还是那里根本是地狱的一个缺口,把在地狱中厉鬼的呼叫声泄了出来?

  惨叫声是来自地狱的?还是来自人间?这样的痛苦悲惨,应该是来自人的内心。惟有来自人内心的惨痛的呼叫声,才能使听到的另一个人,也感到人类共通感情上的共呜。

  白奇伟当时,不但思绪极乱,而且,行动上,也有着不受控制的现象,他不住地挥着手,喉际不由自主发出“咯咯”的声响,甚至于在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别叫了,别叫了,求求你们,别叫了,究竟人类内心的痛苦有多深,全都给你们叫出来了,别叫了,别叫了。”

  在开始的时候,他还只是在喃喃地说着,但是不多久,他虽然在竭力抑制着,但是在情绪上,还是无可避免地受到了感染,他也变得大叫了起来,他叫的是:“别叫了,别叫了。”

  而且,他也清楚地感到,自己的叫声之中,虽然痛苦绝望悲惨愤怒的成分,不如那些惨叫声之甚,但是也足以令他自己感到震惊,而冒出更多的冷汗来。

  这时,白奇伟的神智,还保持着清醒,他清楚地知道,这种情形,就像是面对着强有力的催眠一样,现在还可以凭自己的意志力与之对抗,时间越久,对自己就越是不利,最后,自己的情绪,一定会完全被控制,而完全失去了自己,那么,照李亚的说法,就是变成了疯子。

  白奇伟想控制自己不要叫,可是他却做不到,他双手紧紧摀住了耳朵,不断弹跳着,一点用处也没有,惨叫声还是一下又一下,利钻一样地,自他身上每一个毛孔之中钻进来。

  他真的不知自己还能支持多久,他的一生之中,不知曾经历过多少惊险,但这是真正使他感到了彻骨的恐惧的一次,他甚至全然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什么也没有,只有看不见摸不着,但却又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声音,那么可怕的,由人类的发声器官所发出来的声音。

  又过了没多久,白奇伟用了最大的努力,才使自己不再叫“别叫了”,但是他还是在叫着,他叫着白素的名字,叫着我的名字,是因为这种怪异莫名的情形,使他想起了我的许多怪异的经历,下意识认为那可以对抗一下之故。

  他实在无法知道究竟时间过了多久,就在他感到自己整个人快要崩溃,快要虚脱,再也支持不下去之际,突然之间,在一下比起已经叫过的惨叫声,更要可怕许多的呼叫声之后,一切全静了下来。而那最后的一下呼叫声,却令得白奇伟被震撼得再也站不住。

  他一下子跌倒在地,身体也因为那一下可怕的呼叫声,而发生了剧烈的抽搐,变得整个人紧紧地缩成了一团。

  一直等到那最后一下惨叫声完全消失,白奇伟才像死里逃生一样,把他紧缩成一团的身子,慢慢舒展了开来,每一下动作,他的骨节都发出“格格”的声响来。

  当他终于伸直了身子,慢慢站起来之后,真有恍若隔世之感,直到这时他才想到,刚才如果在听到第一下惨叫声之后,就远远逃开去,那或者可以不必多受后来的苦楚。

  可是,由于第一下惨叫声一传入耳中,就造成了巨大的震惊,他当时绝未曾想到这一点,而且,在那么寂静的黑夜中,他就算逃出去十公里,只怕也一样可以听得到那种叫声,黑夜,山路崎岖,他又能逃出去多远?

  他勉力定了定神,刚才几乎被摧毁殆尽的勇气和胆量,又渐渐恢复了过来。而当他几乎恢复正常之际,他的好奇心也随之增加。这时,对他来说,为什么这道河流的水流量,一下子那么平静,一下子又如此汹涌,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那种如此可怕,如此震撼人心,如此陷于疯狂一般的痛苦,如此发自内心绝望的惨叫声,是从什么地方传出来的?

  他决定过去查看一下究竟,那个曾是大瀑布的河岸上的缺口就在对面,他只要涉水过河,就可以到达那个有声音发出来的断崖了。

  而河水看起来十分浅,可以看到河底的大大小小的鹅卵石,而且,天色也已渐渐明亮了,光亮会使人的勇气,更加增加。

  白奇伟考虑了没有多久,当第一线曙光,使得平静的河水,反映出闪光之际,他已经选择了一处河床看来十分平坦的地方下了水。

  白奇伟一直在叙述着,从他一开始讲述起,我和白素都没有发出任何问题去打扰他。但是当他讲到他开始涉水过河,去查看那种惨叫声的来源之际,我扬了扬手,道:“等一等再说。”

  白奇伟停了下来,我做着一些没有意义的手势,那是由于我思绪十分紊乱之故。

  白奇伟在叙述着的事,本来对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那是他的经历,不是我的经历。

  可是,当他讲到,他听到了那种惨叫声之后的感受和反应,我却有十分熟悉的感觉。非但十分熟悉,而且简直感同身受,彷佛我也曾听到过这样的经历。

  然而,我又实实在在未曾有过和白奇伟同样的经历,为什么我会对一个未曾经历过的情景,会有那样熟悉的感觉呢?

  这实在太怪了,我必须静下来想一想,所以才打断了白奇伟的叙述。

  但是静寂足足维持了三、五分钟,我仍是一片紊乱,不得要领。白素低声问:“你在想什么?”

  我摇头苦笑:“不知道,我只觉得,奇伟提及那种充满绝望悲痛的惨叫声时,我──好像也曾听到过,可是又不能肯定。”

  白素和白奇伟两人互望着,显然他们不明白我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事实上,别说他们,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一切,包括我的思绪,似乎都在一种十分恍惚模糊的境地下进行的一样,有着不可思议的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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