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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当然,没有人希望有这样的事发生,但是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别的可能。而如果是这样,那么,马金花整个人,在马群的践踏之下,可能早已变得不存在了。

  卓长根想到这一点,身子不由自主发着抖,但是他还是竭力镇定:“好,天一亮,我们循回路去找,总有一点甚么剩下的——”

  卓长根的意思是,就算马金花已惨死在马蹄之下,被几百匹疾驰中的马踩踏成为甚么都不存在了,总还有点东西、迹象可以留下来的。可是他的话还未讲完,一个人扑了过来,他脸上已中了重重的一拳,那一拳,令得他跌倒在地,当他一跃而起,看清了打他的是马醉木时,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抹去了口角处涌出来的血。

  马醉木厉声说:“谁也不准那么说,金花不会死。”

  他叫了那句话,这个铁打一样,受尽人尊敬的好汉,身子突然一个摇晃,向下便倒,昏了过去。

  那么一个强壮的人,天神一样的人,居然也支持不住!这对于在马醉木周围的人来说,又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连他几个得力的老手下,也慌了手脚,还是卓长根比较镇定,一面扶他起来,一面指挥着,用冷水淋泼。

  马醉木醒过来,卓长根就在他的面前,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拿酒来!”

  一皮袋烈酒,传到了他手中,他仰着脖子,嘓嘟嘓嘟,一口气把一皮袋酒全都灌了下去,然后,用充血的双眼,盯定了卓长根:“长根,你一定要把金花找回来。”

  卓长根沉着地答应着,虽然这时,他自己也心乱如麻:“马场主,一定,一定要把金花找回来。”

  马醉木又说了第三句话:“拿酒来。”从那天开始,马醉木似乎不会再说别的话了,他终日在醉乡之中,难得有一刻清醒,他总是用充满了期待的眼光,望着他身边的人。

  不论在他身边的是甚么人,都知道这个豪爽勇敢,正直侠义的好汉,希望他能听到有关他女儿的消息。

  每一个人,都不知多么希望能把好消息带给他,可是马金花却消失得无影无踪,用尽了方法,不知许下了多大的赏金,不知联络了多少人,一点消息也没有。

  所以,马醉木难得一刻清醒,望向各人,没有人敢和他的眼光接触,人人都避开了他这种目光。于是,马醉木也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就会用被烈酒灼伤了的嗓子,哑着声音叫:“拿酒来。”

  一个人的伤痛,竟然可以到这种地步。他疼女儿,那人人都知道,但是直到这时,才知道他疼爱女儿的程度,是如此之深,至于马金花的母亲,仍然一言不发,只要她醒着,她就用她那纤弱无力的手,握住了马醉木的粗糙的厚实的大手,望着她的丈夫,默默垂泪。

  只有一次,她对着卓长根讲了几句话:“长根,金花这孩子,知道她爹怎样疼她的,她决不会无缘无故不回来,她——一定死了。”

  卓长根当时,伤痛的程度,不会在马醉木之下,他情绪激昂地回答:“不,金花不会死。”

  金花她妈泪如雨下:“她要是没有死,又不回来,那一定不知落在甚么人手里,苦命的金花——她爹一辈子又没有做甚么坏事——。”

  女人总是这样子,尤其是那个时代的农村妇女,遇到了惨痛的变故,除了埋怨命运之外,没有别的途径可以发泄她们的悲痛。

  那是卓长根连想都不敢想的事:金花落在坏人手里!一个像马金花那样,如花似玉的美丽少女,如果落在坏人手中,而又失去了抵抗能力,会发生一些什么事,实在是一想起来,就会令人发疯!卓长根当时就叫了起来:“不会的!不会的!”

  马金花失踪,马醉木不敢面对现实,终日沉醉,马氏牧场中的事,大多落到了卓长根的身上,卓长根从早到晚,几乎没有一刻空闲,但是他只要一有空,就会骑着小白龙,驰到那个土冈子下的草地,停下来,对小白龙讲上半天话,希望小白龙能指点他,告诉他,马金花究竟是到甚么地方去了。

  当然,他得不到任何回答。

  卓长根叙述到了这一段,伸出蒲扇也似大的双手,掩住了脸。那已是四分之三世纪以前发生的事,他直到现在,讲起来仍然掩不住心中的伤痛,可知他当时所忍受的痛苦的煎熬,是如何之甚!我和白素,在他一开始讲述之前,他已经告诉了我们,马金花神秘失踪了五年,五年之后,神秘失踪的马金花又出现了。

  卓长根何以在提往事之际,还那么伤痛?是不是马金花回来之后,事情又有曲折?

  (如果讲一个失踪故事,一开始就说一个神秘失踪的人五年后又出现,似乎不是很好的讲故事手法,因为没有了“悬疑”,结果早知道了。)

  (但是,卓长根不是讲故事,他讲他自己的经历。)

  (而且,即使卓长根是在讲故事,他也是一个高手中的高手,他不去学那些庸手,故意卖甚么关子,弄甚么悬疑,一早就把结果告诉了人,可是听的人却更要听下去,五年之后怎么样了?马金花再出现之后发生了甚么事?这五年之中,她在何处?)

  我当时就是这样,卓长根突然双手掩面,停了下来,我心中不知道有多少疑问要问他,偏偏白素又在一旁,连连施眼色,作手势,叫我不要打扰,急得我搔耳挠腮,坐立不安。

  就在这时,白老大提着一大串葡萄,走了进来,看到了卓长根的情形,就“哼”地一声道:“老家伙又在想初恋情人了?”

  卓长根没有甚么反应,白素却努力瞪了她父亲一眼。白老大指着白素,笑道:“他的故事之中,最动人的部分,就是那个马场主在女儿失踪之后的伤痛。小素,要是当年你忽然失踪了,我也会那样。”

  白素有点啼笑皆非:“你说到哪里去了。”

  我趁机问道:“马金花失踪了五年?她后来又回来了?她到底上哪里去了?”

  白老大“哦”地一声:“他还没有讲到这一点,小卫,你不觉得,他的故事之中,最奇特的一点是——”

  我忙说道:“我只想知道马金花——”

  白老大也打断了我的话头:“小卫,别听他把他的小情人形容得天上有、地下无,他的小情人,那个马金花,今年已经九十一岁了。”

  我想分辩几句,但是一想,辩也辩不清楚,我确然因为卓长根的叙述,而在关心马金花的一切。我只好道:“她——当时不是九十一岁。”

  白老大向白素作了一个鬼脸:“小素,你说说,最奇特的一点是甚么?”

  白素立时道:“是卓老爷子的父亲。”

  白老大用力一下,拍在桌上:“照啊!他的父亲来无影,去无踪,又有那么大的本领,小素,你看他像是甚么人?”

  白老大在这样问白素的时候,却斜着眼向我望来。白素立时道:“倒有点像某喜欢执笔记述一些怪异事件的人笔下的外星人。”

  白老大爆出了一阵大笑声:“甚么有点像,简直就是。”

  他们父女两人,一搭一挡,这样调侃我,我除了跟着他们笑,难道老羞成怒不成?不过我还是道:“也不是没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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