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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然后,在剧烈的呛咳声中,他缓缓站了起来。

  这个人的生命力,居然如此之强!

  枪弹一定伤及了他的肺叶,所以在他剧烈的呛咳中,口角有血沫子迸现,肺自然是人体器官中极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它的组织相当奇特。正常人有五个肺叶,左边三个,右边两个,并不左右对称,这时张拾来自然是左边三个肺叶之中的一个受了伤。由于肺叶中布满了支气管和血管,所以受了伤之后的张拾来,才会一面剧烈呛咳,一面咯血。

  但由于每个肺叶都分成若干肺段,在肺段和肺段之间的结缔组织分隔,所以一个肺段受了伤,伤势一时之间不易扩展,其余部分还在进行正常的运作,所以张拾来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将来如何,自然要看他能得到的调理程度如何了。

  他蹒跚地向前走着,芦苇秆子擦在他的身上,芦花黏在他的湿脸上,他什么都不顾,只是紧咬着牙向前走着,高一脚低一脚,眼不看地,直视着前面,目光之中,闪耀着极其难测的光辉,那种光辉,竟然和他手中的利刃,刀身上所闪起的光辉一样。

  当他走进了更茂密的芦苇丛中,隐没不见之后,是相当长时间的静止——不是真正的静止,只是芦花在微风中摇曳,不见人迹。

  (白老大道:“子字堂堂主后来当了龙头,当了龙头几年之后,在离开才被杀的,可知张拾来虽然没有死,可是并没有机会报仇。几年之后张堂主的死,也未必是张拾来下的手。”)

  (白素有点固执:“可是张拾来必然应该回去的。”)

  (我还没有出声:白素又补充了一句:“为了银花儿,他应该回去。”)

  (我不同意:“这基本上是一部动作片,拍的是人在黄金面前的种种丑行,拍的是人在自相残杀行为中的种种残酷,不是爱情文艺大悲剧。”)

  (白素却不同意:“拍的是人类行为,爱情正是人类行为中极其重要的一环。在真正相爱的男女之间,人性丑恶一面,是不存在的。”)

  (我又不同意:“你说的是真正的爱情,我不认为在一个性无能的杀手,和一个妓女之间,会有真正的爱情。”)

  (白素再不同意:“你错了,越是心态不正常的人,有特殊的情形之下,越是会产生至死不渝的真正爱情。”)

  (白老大嚷了起来:“别争了,怎么一回事,看那些芦苇有什么好看?”)

  (白老大才一嚷,画面就变了。)

  江流更是湍急,两边全是悬崖,江面相当狭窄,奔流的江水简直就像是瀑布一样地冲刷着,在江水中,齐胸浸着许多人,许多人之中,大多数是手拉着手,身上都缚着绳子,用以固定身子,不被急湍的水流冲走。

  每隔几个人,就有一个身子可以作局部的活动,他们的动作几乎是一致的——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弯下腰,整个人没进水中,手中有竹子编成的一种篓子,用力地再直起身来,竹篓中全是自江底下铲起来的石块,然后他们又摇晃着竹篓,让石块在江水中滚动,然后,拈起一小块一小块闪闪生光的金块来。

  在他们的面前,有着一股绳索在来回牵动着,绳索的两端,连接在江岸木桩的滑轮上,有人扯动绳索,绳索移动,而在绳索上,有着皮制的皮兜,自竹篓中取起闪亮的金块的颤抖的手,当皮兜移动到了他们面前的时候,就把金块放进皮兜之中,然后再重复着那种动作。

  在江段上,这样一排一排浸在水中的人一直伸延开去,看来无穷无尽,他们动作的幅度,并不是太大,所以若不是可以看到近处,他们看来绝不像人。但是在近处看,他们当然是人,尽管他们目光呆滞,脸色发青,嘴唇发黑,肌肤上全是一颗一颗的肉痱子,可是他们当然是人。

  皮兜在不断扯动着,到了江岸,自有人把皮兜中的金块取出来,放进一种硬木制造的木箱之中。

  在江滩上的人,看来可比浸在寒冰一样江水中的人像人多了,他们动作矫健,还不时向浸在江水中的人,发出阵阵的吆喝声。

  等到金块装满了箱子,盖上盖,有几个外形更像人的人上来监秤,加上封条,抬过去,给坐在竹椅上的另一个人过目。

  那坐在竹椅上的人,自然有超乎寻常的神气,拿着朱笔,在箱子上的封条上画着花押。

  人和人之间的实际距离,不会超过五十公尺,可是人和人之间的真正距离,就像是超过五十万公里,穿着细毛皮袄,翻卷袖子,细毛在风中吹散开来,形成美丽图案的手,在箱子的封条上画着花押,怎知道浸在冰一样冷的江水中的人这时所受到的是什么样的苦?

  箱子一箱一箱由人抬着,由刀手押着,向下游走去,抬箱子的人发出有节奏的呼叫声,浸在江水中的人,连看也不看一下——那是他们从江底上捞起来的金块,也可以说是他们的生命换来的——没有人能长年累月浸在这样寒冷的江水之中而得享正常的寿命,他们的生命变短,换来了金块离开江底,可是金块却根本不属于他们。

  装载金块的箱子,最后被运进了巨大的石块筑成的库房之中,在日落时分,库房的门上了锁,上锁的是原来的子字堂堂主。这时,他的靴帮子上,扣了那柄柄上有盘丝金龙的匕首,看来,他已经顺理成章地当了龙头,在他阴鸷的脸上,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得意之色。

  然后,天色突然黑了,画面上出现的是曾经见过的一个窝棚——银花儿原来的窝棚。门外有十来个汉子,有的双手交叉倚着门,有的蹲成一个圈子正在掷骰子,有的来回走着,人人的脸上,都有着十分凶狠的神情,贴着他们的手臂,都有短刀。

  在门内,有近乎兽叫声的男人声音传出来,等到这种声音静寂后不久,门打开,一个壮汉出来,另一个在门外的壮汉走了进去。

  那出来的壮汉在门外站定,低着头,另一个壮汉慢慢走近他的身边,他抬起头来,苦笑道:“几个月下来,已经不像是人了,真——唉,张拾来一定死了,不然,银花儿是他拣的人,受这样折磨,他不能不出面。”另一个把声音压得极低:“一出面就是死,他会吗?”壮汉难过地摇着头:“我才巴望他别出面哩,他来,他死,可我们这里能剩下多少个,谁知道?”

  另一个一脸的骇然之色,缩了缩头。

  (我忍不住叫了起来:“这——太过分了吧,就算真有这样的事实,也可以改动一下,何必拍出来?”)

  (白老大道:“已经算是暗场了。”)

  (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真的,已经是暗场了,若是把窝棚之中,银花儿受这些壮汉轮流摧残的情形拍出来,那又是什么样的情景?)

  (我向白素看了一眼,她紧抿着嘴,现出了罕见的一种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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