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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他的气息更急促:“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一个‘金子来’得胜归来,你在想──你想被他选中,变作他的女人,你在想这个。”

  “金子来”在大厮杀中,生还归来,为本帮本会带来了胜利,那可以使他的地位,提高到空前的地步,得到帮会上下的无限崇敬,如果是争夺江段的大厮杀的胜利者,他可以得到第一天在新江段找到的全部金块,那可能超过一百斤,自然也可能更多,可能不足。

  这些金子,是他应得的,因为他在出发之前,明知生还的机会,只是六十分之一,五十九个人的死亡,换来了他的胜利,这又岂是侥幸得来的?

  除此之外,自然,他还可以得到女人──自古以来,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三样东西,是不可或缺的,就像要植物生长茂盛,必须土壤之中有氮、磷、钾三种元素一样,男性要的是:权力、黄金和女人。

  他得到女人,是由他自己选择的,在他所属的帮会的势力范围之内所有的女性,任凭他选择,不必通过任何过程,只要他伸手一指:这个。

  那么,这个女人,就是他的了,彷佛那个女人不是有思想的生物,甚至不是有生命的,从此,就归属于另一个人,这是他的特权。

  当然,也有乐意被得胜的“金子来”选中的女人,这时的她,显然就是这样,所以,当他向她提出指责的时候,她把饱满的胸脯挺得十分高:“是,又怎么样?”

  他像是突然气馁了,双手垂了下来,喃喃地:“他──会拣中你的──你是那么美丽动人──可是不要跟他,他们──那些‘金子来’,只不过全是杀人的刀,他们和他们手中的刀一样,只会伤人,不会──爱人,跟我──我有足够的金子,只要逃得出去,我们可以好好过日子。”

  她的两弯细眉,在他说话时,连续扬了好几次,然后,又紧蹙在一起:“是,只要逃出去,你可知道,如果逃不出去,会怎样?”

  他一听,身子忽然像筛糠一样,发起抖来,张大了口,喉际发出一种奇异的“咯咯”声,脸色在黑暗中看来,也是一片煞白,像是涂上了一层白垩粉一样。

  她的声音却十分快速:“你连想一想也不敢,是不是?别说你逃走教抓回来,就算现在,叫人发现你私藏了那么多金块,金块有多重,就得在你身上砍下同样分量的骨肉,刚才你说多少斤?三十斤,砍下你一条腿,也够了?”

  他抖得更厉害,她却在继续着,她的声音听来是无情的:“要是你带着三十斤金子逃走,被捉住了,那三十斤金子,倒是你的,永远是你的──”

  他终于迸出了一句话来:“别说了。”

  可是她却一伸手,推得他退开了一步:“他们会把三十斤金子溶成汁,从你的口中灌下去,那三十斤金子就永远归你所有了。”

  他抖得更剧烈:“也有──逃出去的。”

  她发出了嘲弄似的冷笑:“只是没有教抓回来!谁知道是跌死在什么峭壁下了?谁知道是叫什么豹狼嚼吃了?谁知道是冻死了还是叫土匪杀了?”

  他忽然不再抖:“这机会我已等了好几年,人人都涌到江滩去,人人心中都生出了一个新的希望,以为新的江段会使他们得到金块,可是我看透了,要趁这个机会逃走,要带你和我一起走。”

  她缓慢而坚决地摇着头,他忽然跪了下来,双手紧环着她的双腿,把脸靠向她的小腹,呜咽着:“你不跟我走──就算我能逃得出去,又有什么意思?难道你愿意在这里一直下去?”

  他昂起了头来,双眼之中,充满了深切的期望:“在这里,你觉得你在过的,是人的日子?”

  她闭了眼睛,两颗晶莹的泪水,在她颤动的睫毛之中迸了出来,接着,就串成了两串泪珠,她胸脯起伏着:“不用你提醒我过的不是人的日子。”

  她倏地睁开眼来,低下头,望着那张也凝望着她的,恳切而又坚决的脸,深深吸着气:“好,走,大不了,是死!”她迸出了这句话之后,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凄然,他在一听到她的承诺之际,全然不敢相信,虽然这是他一直在恳求的,但也现出了一丝茫然的神情来,有点不信自己的恳求,已得到了承诺。

  然而,那只是极短暂的茫然,他立时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他站起来,把她紧拥在怀中,她的反应看来极自然,也拥住了他。

  那是她的自然反应:男人抱住她,她一定回抱,表示热情,尽管她的心是冰冷的。

  她当然不知道什么叫作“绝对零度”,那是在她这时至少四、五十年之后的事,一九五四年第十届国际计量大会,才确定负摄氏二七三点一六度为绝对零度。可是她知道的是,她的心,比世上任何东西都冷,冷到了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使之改变的程度。

  不论她在外表看来多么热,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冰冷的,是冰中之冰,冷中之冷。

  这时,他的哀求,他的热诚,能使她内心的严寒冰冷有所改变吗?当然不能,因为她早已知道,世上没有可以相信的人。

  自人的口中吐出来的声音,在几千年的习惯之中,成为谎言,那是最不可靠的一种声音。当听到江水奔流声加急时,可以肯定春汛将开始;当听到狗只吠叫时,可以分辨出它是因为惊觉还是在欢迎主人;甚至,当听到昆虫发出的“沙沙”的呜叫声,也可以知道这种渺小的生物是为了什么才发出声音来。

  然而,只有人类的语言,却是全然无可捉摸的,完全不知道这些声音所代表的真正意义。最美丽动听的话,实际上是最恶毒丑陋的阴谋的开始。

  她用冰冷的心情,发出了急促的呼吸:“要走,别婆妈了。”

  他连连点着头:“你有什么要带的,也带着。”

  她语音木然:“有什么要带的?到这里,足七年三个月了。留在我枕边的金块,加起来少说也有好几百斤,当然全叫堂口收走了。”

  他十分怜惜地紧握了一下她的手,快疾地闪向门口,向门外倾听了一会,门外传过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当脚步声远去之际,他向她招了招手,打开了门。在他们两人闪出门去的时候,还听到他低声道:“大大方方地走,人人都在外面,先不必怕什么。”

  然后,门关上,他们开始了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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