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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人的脑部停止活动,就代表了这个人的死亡。

  这个壮健的汉子,在他左臂还在身上的时候,至少有一百六十斤重,根据血液和人的体重的比例是十三比一来计算,这人体内的血,约有十二斤,这时,涌出体外的,至少超过了十斤,再也无法供应他脑部以新鲜的氧气了。

  但是,他的脑部活动,还可以维持一两分钟。

  这时,他甚至还是清醒的。

  他在想什么呢?脑部活动的最大功能是思想,这时,他双眼瞪得如此之大,他在想什么呢?

  他看来绝不会超过三十岁,他是不是正在想自己这短暂的一生呢?据说,人在临死之际,一生中的一切经历,或者是一生中重要的经历,快乐的和痛苦的,欢愉的和忧伤的,深爱的和痛恨的,光明的和黑暗的,都会飞快地一幕一幕清楚地出现在脑际,犹如重新再经历一遍一样。

  自然,这是谁也无法证实的说法,因为就算真有其事,曾经其事的人都已死了,而死人是无法告诉别人任何事的。

  那人瞪大了的眼睛,突然之间,开始迅速转动,转动得如此快速,是不是他一生经历都出现了?眼珠的一次转动,就代表了他生命中的一个片段?或许,他曾深爱过一个俏媚动人的姑娘而她却不爱他,或许,一个俏媚动人的姑娘曾深爱过他而他却不爱她;又或许,两人互相深爱过?

  又或者,他积聚了不少金块,已准备离开这满是金块的金沙江,回到他来的地方,用他性命博取来的金块,过安静的日子?

  (不,不,这个可能不大,没有人肯离开这里的,这里有拾不完的金块,谁会离开一个有拾不完的金块的地方?金块更不会嫌多的,绝不会嫌多,最好多得在眼前堆成一座金山,不,一座不够,最好是十座,百座,千座,万座——为了能拥有越来越多的黄金,做什么都是值得的,离开?笑话!)

  真是笑话,看,那人的口角,居然牵起了一个笑容。

  他在笑什么呢?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还有什么可笑的呢?他的笑容之中,甚至还带有嘲弄的神色,他在嘲弄什么人?是他自己?金块再多,也用不上了,是为了这个在嘲弄自己?

  他最后的思想,很可惜,并没有能维持那么久,那两个人陡然抽刀后退,同时起脚,踢在他的身上,把他的身子踢得直飞了起来,仆跌进了江水之中。天上神明共鉴,他的情形算是不坏了,他的身体算是最完整的了,在他的身子跌进江水之前,他的断臂,也飞了起来,在他的身体上碰撞了一下,像是再想长回他的身上一样,然后才一起堕进了江中。

  虽然他是最后生存的三个人之一,可是奔腾的江水,并没有给他什么特别的优待,一样在一瞬之间,就把他卷得消失不见了。

  在这最后的一剎那,如果他还在思想的话,他在想些什么,自然也是永恒的秘密了。

  石台上,只剩下了两个人,两个人各自退到了石台的一角。

  大厮杀已经接近尾声了,或者说,大厮杀已经结束了,因为再接下来,必然是单对单的决斗。

  两个人的动作一致,一手仍紧握着刀,一手在脸上抹拭着,把脸上的血污和汗水抹去了一些——没有法子抹得干净,因为他们的手上全是血污,身上的衣服,也早被鲜血浸透。

  月色更诡异幽寒,这两个人,一个年轻得叫人吃惊,虽然他的身形,看来是如此壮硕高大,可是那张脸,年轻得还有稚气,这时,是稚气和杀气的结合。这是多么奇怪的一种结合,可是却又出奇的调和,并不使人觉得怪异,只使人觉得惊讶——在这样的结合上,很容易就可以看出人类的本性来,根本不必有什么复杂的解说和说明。

  而另一个人,是饱历风霜的,有着比月色还要清冷的神情和比岩石还要无情的眼神,在他的脸上,找不出半丝的纯真,他用他的神态,直接地说明了人应该怎么生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们两人都凝立着不动,隔着那一大滩凝血,凝血的表面十分平滑,甚至能把斜挂在天际的半月,清晰地反映出来。

  刚才血肉横飞的大厮杀已经过去,可是如今静止的场面,却更令人喘不过气来。

  胖老者的声音打破了静寂,他的声音全然是例行公事,不带任何感情的:“报所属帮会。”

  那年轻的一个先开口,可是他张开口,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年长的一个后开口,先发声,声音低沉,两个字自他的喉际运气吐声,再加上胸膛的共鸣,虽然低沉,却有着绵绵不绝的气势:“外帮。”

  这时,那年轻的一个,才发出了嘶哑之极的声音:“哥老会。”

  胖老者和瘦老者同时转向一组三个人,胖老者道:“鹰煞帮已没有人剩下,那段江流,是没有鹰煞帮的份了。”

  那三个人一声不出,转身便走,步履十分矫捷快速,转眼之间,已没入黑暗之中。

  那瘦老者再度扬起手中那个手指一挥上去就会发出怪异声响的东西来。

  §四、第二次“暂停”

  我又叫了起来“停——”

  实际上,只是我一张开口,声音才一吐出之时,银幕上的景象就已消失,按掣的自然是白素,她不可能是听到了我的叫声才行动的。

  人脑对于外来的反应,接受极快,但自大脑中枢下达行动的命令到达需要行动的身体部分,却需要一定的时间。反应再快的人,在听到了命令之后,再由手指去完成指令,至少也要二十分之一秒。

  所以,显然白素是和我同时想到要再来一次“暂停”,她的行动和我的叫喊,是同时发生。

  我和她都不出声,都大口大口吸着气。

  过了一会,我才道:“我要暂时停一下,是为了可以喘几口气。”

  白素道:“我也是。”

  我的呼吸已不再那么急促:“这——这片子,简直是儿童不宜到了极点。”

  白素很少用那么强烈的语气说话:“这片子的导演,简直——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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