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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看他的样子,像是有重大的秘密忽然被人戳穿了一样——不但满头大汗,而且连络腮胡子上也全是汗珠。我安慰他:“你和金秀四嫂相熟,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

  我话还没有说完,张泰丰已拿着拐杖跟了进来。廉不负陡然转身,一把抢过拐杖,举脚就踢,哑着喉咙叫:“走!走!这里没有你的事,快走!”

  张泰丰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这位法医师公,神情惶恐地向我望来,我向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先离开再说。

  张泰丰退出门去,廉不负冲了过去,把门重重关上,转过身来,背靠着门,不断喘气。过了好一会,他才缓过气来,说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本来我想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可是看他现在的情形,我也不忍心再去刺激他。

  我就把白老大所说的那番话说了出来。最后我道:“不论黄堂有什么理由,他阻止四嫂和白老大会面,都只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是小孩子意气行事的典型——阁下想来必不致此,他们母子三人何在,这就请出相见。”

  廉不负一言不发,听我说完,这才长叹一声:“他们不在此处,已经回去了。”

  我问:“去了哪里?”

  廉不负忽然焦躁起来:“我要是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不会这些年来一个人孤零零的了。”

  他语音之中,竟大是伤感。这令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世界上的事情,往往有出人意料之外的,后来我明白了廉不负伤感的原因,当时,真是杀头也想不到。

  那时,我对他所说的话还是半信半疑,我开门见山:“他们能够逃过警方严密的监视,你也出了不少力,总不可能连他们落脚何处都不知道!”

  廉不负双手抱住了头,身子也缩成一团,看起来竟是痛苦莫名的样子,喉咙里则发出了一阵古怪的呻吟声。

  等了好一会,他才抬起头来,神情苦涩:“四姐她一直不肯告诉我她去了哪里——这次见到她,我以为会不同,结果却还是老样子!”

  他说到后来,语音呜咽,几乎就要泪洒当场。看到他这种伤心人别有怀抱的样子,我想笑又不敢——而且我注意到一点:人人都叫“四嫂”,可是他却叫“四姐”。

  这是不是表示他和金秀四嫂之间的关系特别不同——可是他却连金秀四嫂到了何处都不知道,这其间显然另有曲折,当真扑朔迷离之至。

  我扬了扬眉:“难道黄堂也不告诉你他们的去处?”

  廉不负苦笑:“黄堂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这话简直已超乎情理之外了,我望向他:“请说具体一些,总要叫人听得明白才是。”

  廉不负又发了好一会呆,竟然这样回答:“叫我从何说起?好几十年了,有点事,我理不出头绪来,有点事,我只是藏在心底,再也不想对人说——就让它随我烧成灰算了。”

  到了这时候,我当然可以肯定:此人当真是伤心人别有怀抱,不过我还是无法知道他究竟为什么伤心。

  我想了一想:“现在最重要的事是令白老大和金秀四嫂可以相会——你有什么提议?”

  廉不负苦笑:“要是你能找出四姐的下落,我向你叩头。”

  听得他这样说,我相信他没有骗我——然而事情还是不可思议。我追问:“黄堂要弃保潜逃,事先和你商量过?”

  廉不负点了点头:“是四姐提出来的——她说:只有这样,才能一了百了,再也不在浊世中翻滚,才是一个真正的自由人。”

  我呆了片刻——这话听来大有哲理,的确是一个隐者所说的话,也很适合金秀四嫂的身分。我虽然没有见过她,可是上次黄而在她指导之下和我对话,使我知道她是一个非同凡响的女子。

  由此看来,黄堂离开,并不单是为了逃亡,更多是为了离开浊世,跳出红尘。

  只有看透世情的人才会有这种想法——我不认为黄堂能这样看得开、放得下,他是听母亲的话行事而已。

  理出了这一个头绪,我心中有数,说道:“这样说来,黄堂就算知道了他能官复原职,他也不会出现的了?”

  廉不负道:“黄堂官瘾很大,他当然想再做下去,不过只怕四姐不答应。”

  我不以为然:“这不公平,黄堂是成年人,应该有自主权。”

  廉不负怪眼一翻:“他愿意听娘的话,你管得着吗?”

  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和他纠缠下去,我只想在他口中尽量了解黄堂一家人的去处。我想了一想,这样说:“可不可以请你把这次和金秀四嫂会面的情形,从头到尾说说。”

  廉不负想了一会,又长叹一声,才道:“四姐她根本没有来找我,也没有叫黄堂来问我的意见——她一直把我当小孩子,最可恨的是,我认识她的时候,我确然还小,可是她为什么不知道我早已长大了呢?”

  廉不负这一番话,早已答非所问,可是我并没有打断他的话头,因为我听出了一点因头——他在话说到一半时,且重重顿足,由此可知,金秀四嫂一直把他当小孩子,真是他心头一大恨事。从心理学上来看,男性有这样的想法,多数是为了暗恋不遂才产生的。

  想通了这一点,我恍然大悟,廉不负这个人许多看来很古怪的言行,原来都是为了这个原因。

  我心中暗想,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虽然说恋爱并无年龄界限,可是廉不负暗恋金秀四嫂,想起来就难免令人发笑。

  我且不说破,只是道:“你结果还是见到了她,可能是她也想见你的缘故。”

  若是白素在场,听得我这样说,一定会飨以老大白眼——因为这话明摆着是胡调,上海人打话,叫作“吃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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