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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藤泽有点无可奈何地点着头,我们又谈了一些别的事,我尽量向他了解铃木的为人,听来,他也不像对我有甚么隐瞒。

  我们在小吃店中消磨了两小时左右,高高兴兴地分手,我去找曾经照顾过唐婉儿的那个日本妇人,当我见到那日本妇人的时候,第一个印象就是她极其和蔼可亲,我相信唐婉儿在日本的那段日子,一定很愉快。

  她对我说了很多唐婉儿的生活情形。但是却没有任何一件事,可以和铃木正直扯得上关系。

  在殷勤的招待下,一直到天黑,我才告辞。雨下了一整天,到天黑之后,雨下得更大,我在未找到街车回酒店之前,沿街走着,我突然想起,藤泽曾告诉过我,铃木的地址。

  我要弄明白事情的真相,设法了解唐婉儿的生活,自然是重要的,但现在已经证明此路不通。那么,我就必须进一步去了解铃木了。

  现在,天色那么黑,我想,我可以偷进铃木的住宅去,而不被任何人发觉。

  所以,当我登上了街车之后,我就吩咐司机,驶向郊外。我决定冒一次险。

  既然我已不可能和铃木正面接触,而且,他已对我敌对到了聘请全日本最有名的私家侦探来对付我的程度,我也只好行此一着了。

  东京郊外的地形我并不熟,所以,在车子驶近铃木的住宅之后,我叫司机停车,待司机离去,我又走了回来,来到了围墙之旁。

  那是一幢很大的日本式房子,有着环绕屋子的花园,花园中种着许多树。日本式的花园,有一个特点,就是能够藉巧妙的布置,使小小的一块空地,变得看起来相当大。

  这时,除了门口,有两盏水银灯之外,整个花园和房子,都是黑沉沉的。我在围墙旁站立了片刻,雨更密了,我听不到有狗吠声。是以,我翻过了围墙,开始接近屋子,我很顺利就来到了屋子正面的檐下,四周围静到了极点。

  我想铃木可能还在医院中,不在家里。不论他在不在,我到了他的家中,能够了解一下他的生活,总是好的。

  我在檐下站了一会,花园中的树木全被雨水淋湿了,有一股幽黯的光芒,自叶上反射出来。

  我去移大堂的门,竟然应手而开,我闪身进去,眼前十分黑暗,但是我可以看出,屋子中的一切,全是传统的日本布置。

  我脱下了鞋子──那当然不是为了进屋必须脱鞋子的习惯,而是为了使我在走动的时候,不至于发出声音来。

  我向前走了几步,整间屋子,黑暗而沉静,我置身其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之感。

  而这种诡异之感,在我突然听到了一阵“卜卜”声有规律的传了过来之后,达到了顶峰。

  那一阵缓慢而有节奏的“卜卜”声,从大堂的后面,传了过来。

  才一听到那种声响的时候,我吓了一跳,立时站定了脚步。接着我便想:这声音听来很像是木鱼声,但这里又不是庙,如何会有木鱼声传出来。

  可是,我立时又想到,藤泽曾告诉过我,铃木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那么,是不是他在里面敲木鱼呢?

  我的好奇心更甚,我轻轻地向前走去,当我又移开了一道门之后,木鱼声听来更清楚了。而当我转过了走廊的时候,我看到了铃木的影子。

  铃木在一间房间之中,那房间中也没有点灯,只不过点燃着两枝蜡烛,烛火昏黄,不是很光亮,但已经足以将跪在地上的铃木的影子,反映在门上。

  日本式的屋子,门是木格和半透明的棉纸,我可以清楚地看出,那是铃木,他正跪在地上,有一只木鱼在他的身前,他在一下又一下地敲着。

  在呆立了片刻之后,我又继续向前走去,烛火在摇晃着,以致铃木的影子也在摇动,看来就像是他随时准备站起来。

  我几乎每向前走出一步,就要停上片刻。但事实上,铃木一直在敲着木鱼,一点也没有起身的打算,我终于来到了门前,然后,以慢得令人几乎窒息的慢动作,将门慢慢移开了一道缝。

  我从那道缝中,向内望去,看到了铃木的背影。

  铃木跪伏在地上,他的额头,碰在地上,手在不断地敲着木鱼。

  一个人要维持这样的姿势,并不是容易的事,而铃木跪了很久。这似乎超越了一个佛教徒的虔诚了。

  同时,在木鱼声之外,我还听到,铃木在发出一种极低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那种低低的呻吟声,低得几乎听不见,然而一听到了之后,却是惊心动魄,令人毛发直竖。因为在铃木的呻吟声中,包含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这种声音,似乎不是从一个人口中吐出来,而是在地狱中正受着苦刑的鬼魂所发,透过厚厚的地面传了上来。

  我不能肯定铃木在做甚么,我只好再打量里面的情形。

  我看到,在铃木的前面,是一张供桌,桌上点着蜡烛,烛火摇曳。

  那桌上还放着很多东西,可是却不是十分看得清楚,看来,像是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布包。

  整间房间很大,但除了那张供桌之外,甚么也没有,显得空空洞洞,说不出的不自在。

  我在门外,伫立了很久,才看到铃木停止了敲打木鱼,慢慢地抬起头来。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身子在发着抖,同时,我听到他以颤抖的声音道:“别──来──找我!”

  他重复着那句话,足足重复了七八十次,才慢慢站了起来。

  当他站起来之际,我身子一闪,闪开了七呎,躲在阴暗处,因为我知道他要出来了。

  果然,我看到了他吹熄了一枝烛,又拿起另一枝烛,移开门,走了出来。

  烛火照在他的脸上,他脸上的那种神情,我并不陌生,他好几次就是以那种害怕之极的神情对着我的,但这时,在他的神情之中,还多了一股极其深切的痛苦。

  看到他的那种神情,我倒几乎有一点同情他了,因为一个人如果不是心地痛苦之极,要在脸上硬装出这样的神情来,是不可能的。

  铃木的双眼发呆,向前走着,并没有发现我。我也曾考虑过突然现身,但是我想到,在如今那样的情形下,如果我突然现身的话,可能会将他吓死。

  所以,我仍然站着不动。

  一直等到铃木走远了,我才吁了一口气,那时候,我唯一的念头便是:进去看一看,供桌上的那些布包里面,是甚么东西。

  我先伏了下来,将耳贴在地板上,直到听不到脚步声了,才站起来,移开那扇门,闪身而入。

  当我来到了供桌前,手按在供桌上的时候,突然之间,供桌像是向前,移了两吋。

  那绝不可能是我的幻觉,而是供桌真的移动过了。

  屋子中黑成一片,我几乎甚么也看不见,在那一剎间,我不禁毛发直竖!

  而也就在那一剎间,我突然感到,隔着供桌,有一个人站了起来。

  我真的只是“感到”,而不是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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