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力乱神短篇(32)_倪匡

三十二

　　§自来鬼

　　这个故事相当特别——连题目也有点古怪：自来鬼。所以需要解释一下。“自来X”大抵是粤语词汇中的“自来火”、“自来水”等名词，大不相同。粤语中有“自来狗”、“自来猫”等名词，指猫或狗，自己上门来，或自动跟着人到来，有被收养了的。

　　这种情形之下得来的猫或狗，就被称为自来狗，或自来猫。

　　那么，自来鬼是什么意思，之前也十分明白了。

　　＊＊＊

　　他离开那个食物摊子的时候，心情恶劣，身体不适，简直已到了无可忍受，整个人都要爆炸的程度。任何在他身边经过的人，只要向他瞧上一眼，就可以感受得出这是一个愁苦之极，心中充满了怨愤的人！

　　那不但由于他已届中年的脸上，满溢着不快和恨意，也由于他布满红丝的双眼中，有着一股郁闷愤懑。再加上由于生活的不如意，过早形成的皱纹，和由于贫穷所带来的佝偻和那种不得意的怨气，使他整个人看来，就像是一团再也无法化解得开的愁苦，像是一个欠缺了灵魂的身体，毫无生气。

　　他缺少的灵魂是什么呢？说出来，和许多许多人一样，他缺少的是钱！

　　虽然为了更多点钱，二三十年来，他一直辛劳地工作着，几乎一直是白天工作，晚上加班，工作的劳累倒并没有损害他的健康，可是却丝毫也改善不了他的经济情况，他一直那么贫困，一直那么贫困，一直那么等钱用，一直在尽可能的节省，一直在动脑筋，这里去多赚一点，那里去多赚一点，可是一直是那么穷！

　　刚才，他才做完夜班的工作，疲累得整个人的筋骨都打着结，无以舒展，每天晚上都是这样，多年之前，他已发现，要令得全身筋骨所打的结，暂时松一下，使得他还能像一个人那样地挺直身子走路，而不至于像刺猬一样缩成一团的最好办法，就是喝酒。

　　当然，一直以来，他只能喝最低价的劣酒，因为他收入低微，一瓶中等程度的酒，就几乎是他一个星期的收入。好在劣酒和好酒，两者都有酒精，壤在世上有好酒和劣酒，而且，好酒和劣酒，一起在他的眼前，更而且，他偶然有机会想过好酒的香和醇。所以，当劣酒的辛和辣，刺激了他的食道，酒精虽然令得他的筋骨略为松散，但是也令得他的心情，更加恶劣，心情恶劣之下，他比平日又多喝了一点，所以这时，他每向前跨出一步，五脏六腑都在翻腾，难过之至。

　　他不由自主喘着气，身子摇晃着，终于他觉得需要停一停，于是他扶住了一根灯柱，大口喘着气。

　　马路对面，有着强烈的霓虹灯饰，那是一家风月场所，他也知道，在那种灯红酒绿的美女可以任意搂抱抚摸的地方，进去一阵子，就可能要了他一个月的收入，他连向门口看一看都有点心怯，怕那会使他口袋中已经很少的钞票会变得更少！

　　他本来对自己的贫穷，虽然愤愤不平，可是也还不如今天那样的难过，今天，他的难过，简直达到了绝望的程度，因为再过三天，他必须要有一笔钱，作一项额外支出，这笔钱的数字，一点也不大，对那个在灯光辉煌的门口，左拥右抱，偎依住两妖娆的女郎出来的阔客而言，可能只是一餐消夜的钱（不包括女郎的酬金）而已。

　　可是对他来说，却是一个他无法拿得出来的大数目！

　　（至于他要那笔钱来作什么用途，那不在这个故事的范围之内，不必理会）

　　任何曾有过额外支出而无法拿得出钱来的人，都可以体验到他那时的心情。

　　希望看这个故事的所有人，都不能体会他的心情。

　　他张大了口，大口喘着气，目光之那个灯光耀目的门口收了回来，却又落在停在路边的一辆车子上，那又使他整个人都震动起来。

　　这种车子，在这个城市，满街都是，可是每一辆这种车子的售价，他在心平气和时曾计算过，他要辛勤工作二十年，一个子儿也不花，只靠空气维生，在野外露宿，用旧报纸作衣服，才能买得起。当他清醒的时候，他也清楚地知道，就算是这样，二十年后，他仍然不能拥有这种车子，因为那车子的价钱必然比现在高出一倍两倍三倍，而他的收入，当然不会有比例的增长。

　　他仍然张大了口，可是不再单单是喘气，而是哑着声，陡然叫了起来：“为什么有些人那么有钱，我那么穷？我那么穷？”

　　他才一开始叫，就有人向他望来，有的一面望着他，便在他的身边匆匆走过，有的伫足而观，却也离得他相当远，也有的，可能是由于体内也有酒精在流窜，就和他遥遥对答，在一连串粗话之后的对白是：“鬼叫你穷，穷就是穷！穷要是有道理好说，还有穷人吗？”

　　他指着那个和他对答的人，声音更加嘶哑：“二十多年了，我勤勤恳恳做事，做完日间做晚班，我穷，过几天要一笔钱，借也没地方借，没有这笔钱，我过不去，过不去啊！”

　　他的嘶叫声，自然得不到任何的同情，这个城市中，富人不会同情穷人，穷人即是同情了，又有什么用？

　　所以他的嘶叫声，换来的是一阵嘲笑，更有人在叫：“去抢！去偷！”

　　他陡然震动了一下，心情的过度激动，使他的肠胃一阵搅动，他再也无法忍得住，一张口，刚才下肚的酒和食物，化为臭气冲天的秽物，直喷了出来。也使胸腔和腹腔抽搐，使他难过得想死！

　　抢和偷，都和他不发生关系，他只是穷，并非不安分守己，正由于他一直安份，所以他为自己竟然有会临到穷途末路的境地而怨愤，好人不是总多少要有点好报的吗？于是在身体的极度痛苦之中，他想到了死！

　　求生难，求死总是很容易的！

　　当他只想到这一点时，他一点也不感到死有什么难处，可是当他直了直身子之后，就发现，死也绝不是容易的事。

　　有那么多的事情要牵挂……或许可以放弃，完全不加理会，可是，还有人呢？他有人要牵挂，他死了之后，被他牵挂的人会怎么样呢？

　　万万不能死！

　　（被他牵挂的是什么人，和他有什么关系，和这个故事无关，可以不理。）

　　（既然他想到了死，就想到他死了之后也不会安乐，那么被他牵挂的人，自然和他有感情上的纠缠，多半在生活上还需要他的资助之类，也不必深究。）

　　这悲惨之极的境地，可是却也滑稽莫名，他想哭……早已在流泪了，可是他却哈哈大笑了起来，一面笑着，一面脚步踉跄地向前走了出去，一面仍然在呕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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