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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我没有再说甚么,我们两人,默然相对,后来,又在一种极其迷惘的心情中,睡着了。第二天,平纳教授带我参观了他的工作,出乎我意料之外,他的工作设备,并不简陋,而十分完善。

  那是他进入苗区之际,已然存心对“蛊”作深入的研究的缘故。而他在进入中国苗区之前,他曾在新加坡停留过一个时期,观察过三个“怪病人”。

  那三个怪病人就是中了蛊的,所以他对“蛊”的概念,早已形成,他自然也是有准备,才进入苗区的。

  他给我看八十三种“病毒”中,通过他的显微镜,可以拍摄下来的三十多种照片,我并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当然看不出甚么名堂来,要他逐个向我解释。

  在他的解释中,我才知道了在八十三种“蛊”中,“心蛊”还不是最神妙的一种。有的酋长,带了他的部下来,要求下“叛蛊”,如果他的部下,对他叛变的话,那么,“蛊毒”就立时发作。

  还有一种,是惩罚对神灵不敬的“蛊”,更有一种,是惩罚偷窃的,林林总总,难以尽述,光是时间控制的“蛊”就有好几十种之多,多到记不清。

  而每一种“蛊”的“培养剂”都不同。

  大体说来,每一种“蛊”都以一种虫做它的“培养剂”,有的是蜘蛛,有的是蝎子,还有许多,是见也未曾见过的怪虫,有一种可以控制时间最久的“蛊”,可以在三年之后发作,它的“培养剂”看来像一片树叶。

  但是那却不是树叶,事实上,那是一只像树叶的蛾。而且,也不仅是虫,而且还有各种各样的动物内脏,例如“心蛊”的“培养剂”,就是一种雀鸟的心。

  平纳教授也指给我看那种雀鸟,那是一种十分美丽的小鸟,羽毛作宝蓝色,鸣叫声十分动人,若是说那种雀鸟的心脏,可以培殖一种细菌,而这心脏又可以经历许多年,仍然保持鲜红色,而那种细菌又可以使人在对情人变心时死去,那么除非这个人曾和我有同样的经历,否则实在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

  我在那整整的一天中,听平纳教授讲解有关“蛊”的一切,如同在做一个恶梦,我只是不断地苦笑。最后,到了傍晚时分,平纳教授才向我提出了一个极之严重的问题来:“你不是准备在此长住吧?”

  我怔了一怔,然后才回答他道:“当然不,我要走的,而且,我想明天就走,因为我来这里的目的已达,我已知道‘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了!”

  平纳教授有点悲哀地望着我:“我想你不能够出去,他们对于他们的秘密,看得十分严重,你既然来了,想要出去,就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不禁呆了半晌,抬头向外望去,晚霞满天,整个山谷,全在一种极其异样的气氛之中,要翻过山岭离开这个山谷,几乎没有可能,而如果想由唯一的通道出去,那当然不能偷出去,而必需与他们讲明才是。

  我想了一想:“教授,我想和他们讲明,我要离去,他们或者不致于不答应。”

  平纳教授摇着头:“你的机会只是千分之一,但是你不妨向他们试讲一下──”他讲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侧耳细听,我也听到了一阵鼓声。

  那一种鼓声,十分深沉,一下又一下敲击着,令人不舒服到了极点,平纳教授道:“他们在召集族人了,我看,这次召集的目的,和你有关。”

  我道:“那么,你算不算他们的族人之一呢,你在这里,已经有好几年了,难道你还不是他们中的一分子么?”

  平纳教授道:“当然不是,在他们眼中,我只是一个绿眼睛,生金毛的怪物,他们也不知道我在这里做甚么,如果他们知道我的工作,是要将他们的秘密公诸于世的话,那么,我早已死于非命了!”

  这时,鼓声已渐渐地变得急骤了起来,我看到猛哥在向前走来,猛哥来到了平纳教授的工作室的下面,昂起头叫道:“卫先生,请你下来,我父亲要见你。”

  我爬下了竹梯,跟着他向前走去,一路上,我好几次想开口,询问他我要离开,是不是有此可能,但是他却只是埋头疾行,不给我和他讲话的机会。

  我觉得他是故意躲避着我,难道他已经知道了我的心意?

  越向前去,鼓声越是响亮,而天色已经渐渐地黑下来,我看到前面火光闪耀,点燃着几个十分大的火堆,围着那堆火,已然坐着不少人。

  有一队“鼓手”,正在蓬蓬地敲着几面老大的皮鼓。我和猛哥一到,鼓声便静了下来,我看到猛哥的父亲,用十分庄严的步伐,向前走来,走到了最大的一堆火旁,伸手指住了我,大声讲起话来。

  他讲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我以为他是在对我进行着一项甚么仪式,是以我忙向身边那猛哥问道:“我应该怎么样去配合你父亲的动作才好?”

  猛哥冷冷地道:“你只要站着,不动,那就足够了!”

  猛哥的态度忽然如此之冷,这使得我不胜讶异,我只好不出声,而他的父亲,一直指住了我,在不断地说着,他所说的自然是和我有关。

  猛哥的父亲,足足讲了二十分钟之久,才向我招了招手,我虽然听不懂他的话,但是他做的手势我却是看得懂的,我立时大踏步地向前走去,来到了他的面前,他伸出他又粗又大的手,按在我的肩上,我在那剎间,只觉得肩头上,突然一阵发痒。

  我的身子,不由自主,缩了一缩,而在我一缩之前,他那手也移开了,我连忙向自己的肩头看去,一看之下,我不禁呆住了,在我的肩头上,有一只僵死的蜘蛛,那蜘蛛是灰白色的,有着黑条纹。

  更令得我全身发痹的,是那蜘蛛所有的脚。全都扎透了我的衣服,而碰到我的肌肉,我的脑中,立时闪电也似,闪过了一个“蛊”字,我不由自主,惊叫了起来!

  这时,猛哥也来到了我的身边,我几乎要粗鲁地拉住他胸前的衣服,但是那时我的身子却因为恐惧而僵呆,以致我无能为力,我只是瞪着他:“你──父亲做了些甚么?你告诉我,你快说!”

  猛哥却道:“你快向我的父亲致谢。”

  我怪叫了起来,道:“我向他致谢?为甚么?他在我身上下了蛊,我还要向他致谢,他向我下了甚么蛊,你快告诉我,快拿解药给我,快!快!”

  我不知被人下了甚么蛊,我自然惊惶,我终于扬起了手臂来,抓住了猛哥的手,猛哥道:“你应该向我父亲致谢的,他的确在你的身上下了蛊,但那是他看出你不能成为我们的一分子之后才做的事情。”

  我仍然不明白:“这是甚么意思,你说明白些。”

  猛哥道:“这表示你随时可以离开这里,到你最喜欢去的地方去。但是,在二十年之内,如果你泄露秘密,向人道及我们的一切的话,那么,你的蛊就会发作,你的喉部就会被无形的东西塞住,你不能出声,不能进食,你将受极大的痛苦而死亡!”

  我呆呆地站着,喃喃地道:“二十年──我记得了。”猛哥道:“你最好牢牢地记得!”

  他握了握手,鼓声重新又响了起来,他带着我离开了那旷地,回到了我的住所之中,我燃着油灯,仔细地观察看我的肩头,却甚么痕迹也找不到!

  “故事”讲完了,但是有几件事,却是必须补充一下的。第一、在二十年之内,我的的确确,未曾向任何人提起过我在苗区的遭遇,甚至有人问我是不是认识叶家祺,我也摇头否认,因为我怕蛊毒发作。而现在,已经超过二十年了,所以我才不再怕。

  第二、猛哥形容我如果不替他们保守秘密的话,我的“蛊毒”发作时的情形,其症状和“喉癌”相当接近。这更使我想到,“蛊”和“癌”之间,可能也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

  第三、叶家祺当然是假名。这个故事披露到一年时,我接到一封信,指责我即使用假名,也不应该再旧事重提,信并没有署名,措词也是哀伤多过指责,我知道这封信不署名的理由,是发信人不想我知道是谁写这封信的。但是我却已知道信是谁写的了,还有甚么人,能和我一样对这件事表示如此哀痛呢?让我们都将这件事完全忘了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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