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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捱打的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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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鬼的大多数是成年人,小孩子见鬼的记载不多,或许是由于孩子对鬼的联想,不像成年人那样丰富之故。没有联想,或很少联想,自然对鬼的恐惧也减少,甚至可以是见了鬼也不知道是鬼的程度。所以,孩子不怕鬼,只怕人。 *** 小宗不敢回家,他满街乱走,给他找到了一个又狭窄又阴暗的小巷子。小巷子的尽头是一堵塌了一半的高墙,墙上还有倒了的铁丝网,铁丝网上长满了蔓藤,一直垂下来,一大团一大团,直垂到墙角下,天很冷,蔓藤有一半枯了。小宗靠着墙壁坐了下来之后,就拉过一大堆藤来,把自己的身子遮了起来,他先是狠狠地喘了几口气,然后才静了下来。 他开始可以好好想一想了:怎么办呢? 他要解决的问题,实在远远超过了他小小的脑袋所能负担的程度,他的脑袋,从头骨形成开始到现在,离十年还差几十天。而人的脑子,开始储存记忆,并能有系统地运用记忆,形成生活经验,处理和解决问题,是一个极复杂和长久的过程。 小宗只知道事情十分严重,但如何解决,他却不知道,所以他只好躲起来,那几乎是动物的本能,任何动物受了伤,都知道躲起来,小宗这时,和受了重伤的动物,十分相仿。 或许,在若干年后再回头来看,这时发生在小宗身上的事,微不足道,甚至还会在模糊的记忆中淡出,不值一笑,可是这时对他来说,却是头等大事──他的成绩单发下来了,全班四十一人,他考第四十名,成绩单上记得很清楚,几门重要的功课,都不及格。老师把成绩单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大着胆子,偷偷看了老师一眼,立时低下了头,心中在想:老师的脸色够难看的了,可是,父亲的脸色,一定会更难看,他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身子也缩了一缩。 半年前可怕和痛苦的记忆,涌上心头,造成了实际的惊悸──那次的成绩单,他考三十八名,当然,同样的有好几项不及格,他双手发着抖,把成绩单交上去,看到父亲的大手,把成绩单接过去,他想解释几句,想说明一下,可是他才开口,甚至不知道自己出了声没有,父亲的怒吼声已盖过了一切,就算他大声叫嚷,声音也传不出去了。 他甚至于也没有听到他父亲在骂些什么,因为猝然而来的一下重击,正打击在他的左颊上,他整个人都由于这一击而炸了开来,接下来,除了痛楚之外,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脸上、头上、身上,他的头竟不知被一种什么力量紧紧地扯紧,像是要把他的头颅分成两半──事后,他仍不相信那是他父亲的手在扯他的头发。 身上的剧痛,不知来自什么东西的敲击,打在他身上的一切东西,都比他的肉硬,使他的肉,一面颤动着,一面发出尖锐刺心的痛楚,逼得他要嘶叫,要挣扎,但是仍然不能减少疼痛。 整个过程,无穷无尽的长,等到他感到自己像是一堆世上最倒楣的垃圾一样伏在地上的时候,整个天地,似乎都以无穷无尽的力量合而为一,而把他挤在中间,若真是能把他包起来倒也好了,那样的话,他父亲穿着拖鞋的脚,就不能再在他的头上踢上几脚。 经过那一次之后,小宗想到的不是如何可以使成绩单好看一些,他的脑部活动,已经积聚了足够的经验,使他知道,成绩单不好看,只不过是挨打的原因之一,其他挨打的原因,还有无数,没有法子一一逃得过去。 然而,当他知道肯定有一场躲不过去的痛打时,他本能地躲了起来,而且在躲起来之前,做了一件更会挨打的事──偷了同学的一元钱,买了一个面包,这时,他躲好了之后,打开又脏又破的书包,把那面包拿出来,先放在鼻端用力嗅了几下,那种香味真好闻,如果他年纪够大,他或者会兴起“活着也很好”的念头,可是这时,他没有这种想法。 他只是贪婪地把面包塞进口去,到面包已经完全塞光了,他甚至一口咬中了自己的手指,痛得他呼了好几口气,他摸了一下肚子,把身子尽量缩成一团,没有什么可做,也没有什么好想的了,于是他很快就睡着了。 一阵古怪的声音和一阵阵寒意使他醒过来,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来,眼前一片漆黑,那巷子中竟然一盏灯都没有,只有在巷口,有一盏路灯──看起来那么遥远,晃晃悠悠的灯光,看来像是在天上。 他打了一个冷战,开始时,还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但是他立即明白了,那可怕的成绩单还在书包里,天已黑了,不知道是几点钟──同学之中,他是唯一什么样的手表都没有一个。可是他知道,难看的成绩单加上天黑了才回去,那会是双重的痛打。 他又打了一个冷战,把身子缩得更紧,以表示他不想回家去的决心,也就在这时候,他留意到了那种难听的声音,声音似乎来自上面的墙头,那一大堆乱糟糟的铁丝网和蔓藤之中。 一开始,他听不清是什么声音,过了一会,才听到一个干涩的声音在问:“小孩子,你来干什么?你怎么会来这里的?你……你不是……” 小宗急得心要跳出来,他喘着气:“别那么大声叫我,让我躲一躲!躲一躲!” 那声音笑了起来,笑得极难听:“躲,真好,你想躲到什么时候?” 小宗心中一酸,身上虽然没有挨打,可是又实在感到一阵痛楚,像是被针,无数的针在刺着,他的声音哽咽:“躲到……我爸爸……不再打我……我就可以回去……我怕他……打……怕……” 小宗忽然觉得有一个人可以听他讲话,他变得滔滔不绝起来,把自己心中的害怕,一股脑儿,原原本本,诉说着,从来也没有人听他讲过那么多话,而那人显然一直在听着,却令他十分感动,一面说,一面眼泪鼻涕流得满脸都是。 那声音长长地叹了一声,叹息声使人感到冰冷,小宗不由自主发着颤。那人问:“你可以跟我,再也不要回去……” 小宗连吸了三次鼻涕,抽噎着:“不……不行……家里还有妈妈、妹妹,我不回去,爸爸会打妈妈,妈妈一早就到处去做清洁,回来……不知为什么……每天挨打……比我还……要惨……” 那声音叹了一声,小宗感到有一只冰冷的手,在他的头上摸了一下,冷得他直跳了起来,那声音又道:“那你等着,什么时候我叫你回去,你才回去!” 小宗变得十分听话,他又蹲了下来,不多久,又睡了过去,直到再被一只冰冷的手推醒,再听到那干涩的声音:“好,你可以回去了。” 小宗快步走回去,在他住的大厦门口,就看到围了一大群人,他挤进去,刚好来得及看到他父亲被抬上担架,送上救护车,也听到旁边的人在说:“二十楼跳下来,死得惨透了!是住在这里的?” 小宗没有再听下去,只是抬着头向上望,他家住在二十楼。 十多年之后,小宗在艰苦的,但不必挨打的环境下长大,成为一个很有前途的青年,那一晚的经历,仍然如在眼前。 他一直想强迫自己接受那是自己的幻想,不过不是很成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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