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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机械装置


  地球生物中唯一懂得使用工具的是人。最简单的工具,在使用时都包含着许多机械原理在内,例如简单如一根棍子,就可以充分发挥杠杆原理,令使用者事半功倍,齿轮的运用,牵涉到的物理学原理更多,万丈高楼平地起,再复杂的机械装置,也离不开最基本的物理原理。人就是懂得运用机械,所以成了万物之灵,发展了地球人独有的文化,而且,一直沿着这条道路在向前进展。

  会进展成什么世界──没有人知道,将来的事,任何机械装置无法测知。

  ***

  那是一组怪机械装置,即使它不运作,看起来也是奇奇怪怪的一堆,组合有金属,有木,有竹,有石头,有其它各种各样的材料。

  它毫无疑问是一组机械装置,因为一给它动力,它就会运作,几乎每一个部分都会动起来,而且这一部分和那一部分之间,都有联系。譬如说,一个部分有储水的圆筒,等水满溢了,圆筒倾斜,水泻出来,倾在一个浅盆子上,浅盆子移动,带动了一条带子,带子又连结着许多齿轮,令得两个吊铊上下移动,再带动更多的装置……等等。

  这种怪机械装置,可以完全没有目的,许多装置在动来动去,不达到任何目的,所以也可以称之为“没有目的的机械”,放在那里,纯粹是为了好玩、装饰,或者甚至作为某种派别的前卫艺术作品。也有可能,有一定目的,美国有一个电影导演,很喜欢在他的电影中表现这种装置的小噱头,例如母鸡窝里生了一只蛋,蛋滚下来,形成动力,通过一组又一组的机械装置,把那微不足道的动力,一次又一次加大,最后可以达到山崩地裂的地步。

  花了很多时间介绍那一类“怪机械装置”,如果曾经见过这一类装置的,应该早已明白,如果未曾见过的,只好各凭想象,文字的功能有限,无法再作更详细的形容了。

  故事,就和这样的怪机械装置有关。

  ***

  他和她婚后第一次冲突,就为了一个(或一组,或一堆)怪机械装置。

  他们组织了一个相当完美的家庭,居住的地方,在这个拥挤的大城市中,堪称相当宽敞(超过政府订下的最低标准三十倍),那是他父亲的结婚礼物,而她父亲的结婚礼物,则是屋中的全部陈设。所以他和她之间就有了一个协议:室内陈设,由她负责。

  在经济宽裕的情形下,组成一个新的家庭,可以给参与者带来绝大的乐趣。她的品味高,欣赏力强,每一件家中的陈设都那么得体、美观,他没有一次不称赞得她脸上充满了被赞的满足。

  直到那一天傍晚,他经过了冗长而烦躁的业务会议之后回来,推开门,听到门上发出了“吱”地一声响,随着推门的动作,门上有一根闪闪发亮的铜线,铜线上有一只黄澄澄,看来十分沉重的滑轮,滑轮迅速顺着倾斜的铜线,向下滑去,滑向一堆看来奇形怪状,无以名之的装置,那堆装置正放在客厅的最当眼部分。

  滑轮不知撞到了装置上的一个什么部分,发出了如敲铜锣似地,“当”地一声响。

  接下来,在大约一分钟时间内,所发生的一切,看得他目瞪口呆:随着那一声响,装置的每一部分,都动了起来,有的左右摇摆,格格作响,有的上下移动,砰砰有声,有的做不规则的转动,发出卡卡的噪音,有的不断跳动,传出阵阵的剔声。

  他知道那是一组无目的的机械装置,以前也见过几次类似的装置,也可以觉得很有趣。可是,这种东西,放在广场中展览是一回事,出现在自己家里客厅最当眼处,又是另一回事。

  在各种各样令人眼花缭乱的物体移动中,在各种各样的撞击机械声中,他感到整个人像是要炸开来一样,忍无可忍,他正要把全身的气力,迸发演化为一下惊天动地的叫唤声时,却听到了她的声音:“你喜欢?这是同类装置中最好的作品,每次开门,它会把七十二个动作,重复一遍,发出七十二种不同的声音来!”

  当她的话传入耳中时,他头顶上又传来“吱”地一声响,他在剎那间,只感到像是有一柄利刀,把他的头皮一起鎅了开来!他翻眼向上看了看,那只滑轮,被一个强力弹簧弹了回来,顺着铜线向上滑,一直滑到门框上,才“卡”地一声停住了,要等下一次有人开门时,才会再滑落下来。

  他定了定神,向她看去。她就站在那一堆无法形容其形状的怪机械装置之前,在等待着他的称赞,像以往许多次家中有了新的陈设时那样。

  他望着她,竟然感到从来也没有好好地看过她,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不论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或是裸体,都是说不出的美丽动人,看得他心满意足。可是,现在看起来,为什么不同了呢?为什么看起来,她整个人也像是铁枝搭起来,铜线抽出来,金属片焊出来,木条架起来,有轴承,有齿轮,有带子,有支架……就像是那堆装置一样?

  他用力揉了揉眼,她已开始为他的神态感到诧异,又说了一句什么话,他只看到她头部的一个红色的圆孔在不断改变着形状──也像是那堆装置一样,在一部分改变形状时,有声音发出来,发出的声音尖利刺耳,全然无法辨别那有什么意义!

  机械装置本身就是无目的的,发出声音自然也不必有任何意义。可是,那是她……发出声音的是她的口,声音应该有意义,一直全是那样的!

  他脚步踉跄,冲向一组小酒吧,手忙脚乱,不知是先扯开领带,让自己呼吸顺畅点好,还是先斟酒,让自己镇定一点好,他甚至觉得自己双手的动作,也像极了那堆机械装置,动作全然没有目的!

  好不容易,他才使有灼热感的酒,顺着他喉咙流下,他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没有转过身来,只是盯着面前的一面镜子──那是小酒吧上的装饰,在镜子的反映中看着她。

  她仍然站在那堆怪装置之旁,睁大着眼,瞪着他,这次她的口再有动作时,他听明白了发自她口中的声音的含意:“你……不喜欢?”

  他再把领带拉下了一点,仍然望着镜子:“不,不,很好……很特别……这……很好!”

  他勉力抑制着自己对那堆可诅咒的废铜烂铁的厌恶,讲出了一生中最大的违心之言的同时,已迅速地设想着可以逃离有这种东西放置着的住所。

  可是,她却爆发了:“你说谎,你根本一点也不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为什么那么虚伪?我从来也不知道你是那么虚伪的人!”

  他先是一怔,接着陡然大笑了起来,转过身,一手握着酒瓶,一手指着她,一定是他真正感到好笑,不然他不会笑得那么欢畅,他笑得甚至眼泪迸出,终于呛咳得弯下腰来。

  她还在继续用语言表示她的愤怒,他渐渐止住了笑声,大声叫了起来:“你知道你现在看起来像什么?你……就像这堆东西,什么也不是,不知所谓,一塌糊涂,什么也不是!”

  她旋风一样卷过来,拉住了他,把他直推到了那堆装置之前,声音尖利如锥:“看看清楚,这件艺术品的题名是什么!”

  那堆东西居然有题名?可不是,一块铜牌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男人和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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