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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我趁机向白素道:“孩子长大了,总要离开父母的。”

  红绫知道我们是在说她,她搭腔:“我长大了,我不离开──父母。”

  她说得十分认真,白素欢喜无限。

  临上机,白素才道:“小郭的行家遍布世界各地。随时联络,一有消息,就可以告诉你。”

  温宝裕这才知道我有目的远行,他才现出好奇的神色,我便拍着他的肩头:“回来再告诉你。”

  温宝裕神情懊丧,因为他竟然没有早发觉我又有奇遇。

  上了机之后,我一直在作种种设想,可是最主要的一环无法解得开,其余的自然也都成了谜。

  那最主要的一环是:铁天音和天官门之间,有着甚么样的关系。

  到了目的地,在那个恬静如世外桃源一般的乡村之中,又见到了铁蛋时,铁蛋正在用剪刀小心地修剪一簇黄蝉花,艳黄色的花朵怒放,很是夺目。他见到了我,感到意外,在我和他打了招呼之后,他呆望了我半晌,一开口就道:“你不是来找我叙旧的。”

  少年时期交下的朋友,就和成年之后认识的朋友不一样,那时,对于自己的本性,完全不懂得掩饰,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犹如两个人长期赤裸相对,对方的身体是甚么样的,无不了然。

  而人的性格,三岁定八十,很难有大幅度的改变,行为由性格来决定,了解对方的性格,自然也可以把对方的行为,知道个八九不离十。

  我和铁蛋虽然分开很久了,各自的人生途径,大不相同,但是少年时却是交情深厚,而且一起有过出生入死的经历,可以说是同生共死的深交,这种交情,在一般少年人之间极其罕见,所以也格外深刻,双方相知极深,所以他一下子就料到了我万里前来,另有目的。

  他这一问,倒叫我犹豫了一下。当然,我先大声回答了“是”,然后,默然无言。

  我怀疑他的儿子有不正当的行为,常言道“疏不间亲”,何况我的怀疑,还没有可以说服他的确凿证据,我是想在他那里知道小铁的行踪,这种企图,也不是很光明正大,真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铁蛋等了我一两分钟,才道:“我们不但都长大了,而且,接近垂垂老矣,孩子时候说过的一些话,做过的一些事,就不必一定算数。”

  我苦笑了一下,我曾和他,在经历过了一次巨大的劫难之后,死里逃生,两人在一条小河边上,撮土为香,用一片竹子削破了手臂,把血滴在一只破碗之中,破碗中有半碗河水,两人一人一口,把和着血的河水喝下肚去,同时盟誓,结为兄弟,誓要作为人世间友情的表率,上可以彰日月,下可以告后土,豪情胜慨,至今想起来,仍然令人全身发热。

  铁蛋自然是见我神情犹豫,所以不高兴了,提出昔年的誓言,可以不算数。我“哈哈”一笑:“你不必激我,我另有为难之处。阿蛋,我问你,你南征北战,戎马生涯的环境又那么差,家眷是怎么处置的?”

  铁蛋只怕做梦也想不到我会问出这样的一个问题来。但他既然认定了我是朋友,也必然会回答──他是那样的一个人:他是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可怕的敌人。

  与他为敌,那是恶梦的开始,多少拥兵十万的敌军将领,都可以证明这一点。他对朋友的无比忠诚和对敌人的无比凶狠,是两个极端,他是我所认识的人之中,性格最极端的一个,他能从显赫的大将军,一下子离开了荣华富贵,在这小乡村中钓鱼剪花,自然也是他这种极端性格的表现。

  当下铁蛋仍然剪下了一根花枝,有一个短暂时间的怔呆,然后,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样:“我结过两次婚,第一次婚后三年,没有孩子,她是军中的护士,在一次战役中受了重伤,死在我的怀中。”

  他越是说来若无其事,越是可以叫人感到他内心深处的哀痛。我不禁十分后悔,不该把他的往事又搬出来,那对一个退隐了,想把过去全都忘记的人来说,简直是一种酷刑。

  所以,我不等他再说下去,就双手乱摇,心里一急,连叫他不必说了也讲不出口。铁蛋一伸手,捉住了我的手腕,五指强而有力,他道:“你想知道往事,一定有原因,别理我,我会把一切告诉你,有半点保留的,我长四只脚一条尾。”

  那正是他少年时期的口头禅,听了之后,更令我惭愧无比,我伸手在自己的头上,重重打了一下:“对不起,老朋友。事情是这样,天音有一些行为,不是很正当,我想不出是甚么原因,又不想他再发展下去,所以想来和你详谈一下。”

  虽然说铁蛋已万念俱灰,隐居以度余生,但是对自己的儿子,当然还是关切的,所以一听之下,他也不禁动容,陡然吸了一口气,然后才斩钉断铁地道:“他做了甚么?该打该杀,你是我的兄弟,完全可以处理,只要是该死,杀了我也不怨你。”

  我忙一迭声道:“哪有那么严重,你想到哪里去了?”

  铁蛋盯着我,目光如炬,虽然他坐在轮椅之上,又干又瘦,但是一样神威凛凛,他道:“该怎么就怎么,别因为是自家的孩子就不一样。”

  我顿足:“真是没有甚么大不了的事,只是事情十分奇怪,所以我才有了疑心,真是没甚么大不了。”因为我深信铁蛋讲的是真心话,所以我才一再声明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确然,也没有甚么大不了,这时,我甚至后悔自己太多事了。

  铁蛋不再出声,只是望着我。我道:“我从苗疆回来,在苗疆发生了许多事,都意想不到,天音来看我,想知道天官门十二天官的事──”

  我慢慢说来,口气平和,尽量表现出没有甚么大事,铁蛋凝神听着。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竟是如此出人意表,我才说到“天官门十二天官”,铁蛋陡然全身震动,双臂举起,发出了一下古怪莫名、听来令人悚然的怪叫声,身子突然向后一仰,竟连人带轮椅,一起仰跌。

  铁蛋有这样激烈的反应,实在太令人意外了,所以剎那之间,我也发出了一下怪叫声,站了起来,手中的一杯酒,溅了一地。

  就算是一个健康的人,要连人带椅一起仰翻容易,要连人带轮椅一起仰翻,也要用极大的力道才行,何况铁蛋是一个真正的残疾人。由此可知他在听了我的话之后,所受的震撼,是何等之甚。

  而突然看到了铁蛋有这样的反应,我的震撼,也是非同小可,我陡然明白了。

  本来,我想了解小铁长大的环境,想从中了解他是不是和帮会,和江湖人物有过瓜葛纠缠。

  这时,我明白了,和天官门有关系的,不是小铁,是老铁。

  小铁一定是从老铁那里,知道了天官门和十二天官的一些事,所以他才对之有兴趣的。

  我真想不到在见了铁蛋之后,一杯酒还没有喝光,事情便已急转直下,出现了这样的局面。

  一时之间,我思绪紊乱之极,看到铁蛋在地上挣扎,竟慢了一步才把他抱了起来,一脚踢正了轮椅,再把他扶坐在轮椅上,铁蛋的脸色生青,额上青筋暴绽,大口大口呼气。

  我忙把酒瓶递过去,他接过了酒瓶,一张口,咬住了瓶口,咬得格格乱响,可是忘了去喝酒,可知他这时,情绪的激动,已使他失去了控制自己行动的能力。

  我走过去,一手托住了酒瓶,一手按下了他的头,令酒可以流入他的口中,开始,他也不懂得下咽,直到酒自他的口中溢了出来,他的喉结移动了一下,“嘓嘟”一声,吞下了一大口酒。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铁大将军,竟然在这种情形之下被人迫酒,败在他手下的败军之将若是看到了,只怕会买块豆腐去撞死。

  他连喝了三口酒,还咬着瓶口不肯松口,我一面用力拉,一面大声喝:“不管甚么事,已过去了那么多年,都不是重要事了。”

  一面叫,一面还要伸指在他颊边的“玉白穴”上轻弹了一下,令他松开了口,才能使瓶口脱离了他的口部,当真狼狈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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