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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


  人是什么时候开始懂得游戏的?只怕已不可考了。而人在懂得游戏之后,究竟曾发明创造了多少种游戏,自然也无从查稽。因为人人皆可以发明创造一种游戏出来,问题是这种游戏是不是好玩,是不是有人肯去玩而已。两人类不断在追求新的事物,也就不断有新的游戏被创造发明,会有止境吗?当然不会,这种情形,会一直持续下去,除非有一天,忽然之间,人类都不想再玩游戏了!但,什么游戏都不玩了,又何尝不是一种新游戏?

  他并不属于他们这一群。

  所谓“他们这一群”,可以说是社会上得天独厚的一群,要形成“他们这一群”中的一份子,有几个条件是必备的。首先,家庭环境上佳──绝非开了一家小工厂、一家小商店就自名甚么家族之类的小商人,而是真正的豪富。其次,本身的学问知识、学历风度,是真正拿得出来的世界水准,绝不是甚么大财主的独生子,受过两年野鸡大学的教育那种。第三,每个人的外型,不论男女,都在他们独有的气质衬托之下,与众不同,不论俊丑,总之他们是他们,普通人是普通人。第四,他们最卑视的一类人,是那种明明不够资格,但是用尽了方法想挤进“他们这一群”之中的一大批人,那一大批人,包括了和三流明星拍一张照就唯恐天下不知的所谓“公子哥儿”在内。他们看不起的人,受尽了他们的奚落和轻视,可是人大约天生是有贱骨头或是贱筋的,越是遭人鄙视,越是狗颠屁股地去起劲奉承,甚至,有的还不惜用尽方法,去陪他们玩他们的游戏。

  他,就是并不属于他们这一群,而又努力想成为他们这一群的一份子中的一个。他,在旁人看来,也算是很不错了,家里有着几家商店,规模虽然不大,也可称殷实。上一代也拚命在向上挤,弄了一些小头衔挂挂,所以每隔上一个来月,在报纸上不经眼的地位上,也有一、两次名字出现的机会──如果他大摆一次筵席,那么他的名字在报上还颇能热闹一阵子。他对自己的家世也很满意。开口“我家”,闭口“我家”,他也有不错的学历,美国不知道哪一州的甚么地方的一家大学。他上代又请了几次客,报上也居然曾有过他“学成归来”的照片。

  “学成归来”之后,这种环境的人,学的不管是甚么,结果是一样的,那怕他学的是原子物理,只要他家开的是牙膏厂,他也就心安理得,做其牙膏厂的董事总经理,而将来是准备当牙膏厂的董事长的。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当然不够资格成为“他们这群人”,但是,却最有资格成为想挤进“他们这群人”中间的候补者。“他们这群人”其实并不排斥外来者,如果有新加入的,他们大表欢迎,但必须是自然而然可以成为他们中的一份子的,硬来的,就比较麻烦,他们也不会在表面上表示厌恶,只是略出点难题,好令识趣者知难而退。例如忽然几个人之间闲谈起:“今冬到欧洲去,不知道住那里好!”

  那次,他正在旁边,一听,炫耀兼讨好的机会来了,所以忙不迭道:“我家在日内瓦湖边租了一层公寓,有两千多呎,专用来度假的,反正我家人不常去,你要去住的话,只管事先告诉我!”讲话的那人用冷冷的眼光望了他三秒钟,然后又用泠泠的声音道:“谢谢!”然后又问原来说话的对象说:“家里三座古堡都在维修,本来卡萝琳说她那里倒还可以,可惜她母亲才车祸丧生,又不好去打扰她──”他只好在一旁,张大了口,让口水沾着发烧的喉咙流下去,连吞咽口水的声音都不敢发出来了。

  然后,人家又天南地北地闲聊着,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他一句也搭不上腔。忽然他觉得自己要发点言了,不然会给人家看不起的,他清了下喉咙:“我在大学学工商管理的时候,家里说,要对家里的本行多加注意──”他的话给一个人高声打断,那人不是在对他说话,而是在对另一个人说:“喂,认识你几年了,你家里究竟是做甚么生意的?”另一人笑着:“说真的,不知道!”他干笑着,搭上一句:“这……怎可能?”另一人仍然笑着:“就是不知道,生意一直都是下人打理的。谁耐烦去理那种事!”他倒居然有点羞耻之心,感到自己受到了明显的鄙视,气血上涌,脸也居然红了起来。又清了一下喉咙:“那你们是干甚么的?”

  他们笑了起来:“玩,玩各种各样的游戏。你有甚么新游戏?还是想参加我们的?”他一挺脖子:“好,参加!甚么游戏,怎么玩?”他们中的一个来到他的面前,盯着他。他十分不喜欢那个人目光之中那种轻视的样子,所以他努力把自己的身子挺得更直。那人道:“玩杀人。”他陡然愣了一愣,杀人也玩得的吗?他不禁有点双眼发直。而那在他面前的人还在继续着:“杀人的方法要新,杀人的经过要公开,杀人的事件要轰动,杀人之后,要根本不受法律的制裁!”他又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那人简直是神经病,可是那种轻视的眼光却叫他受不了,他像是被催眠一样:“好啊,好玩得很。”

  那群人,男男女女都有,居然为他鼓起掌来,他霎时之间,感到了一阵光采,很有自信心地昂着头,在他面前的那个人,却仍然带着嘲弄的冷笑和轻视的眼光:“四个条件是游戏的规则,你记住了!”他努力吞下一口口水:“简单!”那人又道:“时间的限制是一个月。”他一咬牙:“不必一个月!”接下来的几个晚上。他每晚都被恶梦惊醒,在恶梦中,他倒不是梦见了如何杀人,而是那群人轻视的眼光,像是看准了他玩不成这个游戏一样!他如果玩不成这个游戏,那就等于自己承认低人一等,或是许多等。他年轻、气盛,而且他一直以为自己是高人一等的!这口气,他没有法子咽得下!

  他开始酗酒,想麻醉自己,而酒精的刺激,却使他想争回颜面的决心更强。终于,他投入了“游戏”,他杀了人,杀人的方法新奇之极,前所未有,杀人也公开进行,杀了人之后,也轰动一时。四个条件之中。他实行了三个。可是最后一关,他过不了,不论怎么打官司,他还是被判有罪,锒铛入狱。当他在狱中过第一个生日时,居然有人送了一个极大的蛋糕来,监狱也破例让他邀些犯人参加吃蛋糕,切开蛋糕,一具小录音机在蛋糕中发出声音,声音是当日那个要他参加游戏的那个人的:“你输了,你没有资格玩游戏,你还是好好守规矩,希望出来之后,能利用你工商管理的知识,好好把你的家庭工业扩大一点,哈哈……”笑声,不止是一个人的,男男女女,好像是他们一群人集体发出来的。在那一霎间,他总算明白了一件事:他就是人家的游戏,是他们这一群在玩杀人的游戏!他们是甚么事都不必亲手做的,连游戏,也自有下等人替他们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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