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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称赞我一番话,把甘铁生心中的恨意,消解得干干净净。我心中也十分高兴,知道一来是毕竟事情相隔了那么多年,二来,在那许多年来,甘铁生自己潜修冥思,其实早已把恩仇、得失、胜败、有无之间的关窍参透了,只不过由于当年的惨痛经历实在太深刻,所以才在最要紧的关头之上,受了阻滞。

  而我的那番话,说得十分直接,一点不转弯抹角,对他来说,自然起了当头棒喝、恍然大悟的作用,一下子就完全明白过来了,明白当年在他生命之中如此重要的一件事,夹在几千几万年的历史之中,微小得不知算是什么。

  (每一个人自己认为重要之极的生命,夹在亿万个生命之中,也微小得不知算是什么!)

  一窍通,自然什么都想通了,这便是他的神态为什么有了重大转变的原因——这是自然而然的改变,不是勉强造作得来的!

  我向他走过去,和他互望了一眼,大家会心微笑,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自然不必再多说什么话,大家都知道对方的心意。我只是道:“休息一会吧,等到天亮,再到昨天没找过的山洞去找找,看看是不是有‘非我族类’来过的迹象。”

  甘铁生呵呵大笑了起来,在他的笑声之中,又证明了他心中一无挂碍,这一刻,怕是他的一生之中,最感到轻松的时刻。

  我竟然有点羡慕他忽然之间可以达到人生的这一境界!现在,他和君花,显然成为一个明显的对比,在君花心思之中,还纠缠着人生的悲欢离合,伤痛惨情,七情六欲,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有甘铁生这样,心灵上的彻底大解脱!

  所以,我望向君花的时候,大有同情的神色,可是当我忽然又接触到白素嘲弄的眼神时,我不禁陡然一震,伸手在自己的头上,重重打了一下——我明白白素的意思,白素在笑我:你自己呢?你自己的七情六欲都了断了吗?不然,有什么资格笑人?

  我向白素作了一个鬼脸:“给我几十年时间,在痛苦中打滚反省,我也会什么都看得开!”

  甘铁生像是没有听到我的话,望着君花,带着微笑,隔了一会,忽然道:“痴儿!痴儿!”

  君花凄然一笑,我和白素看得大是心醉。

  就在这种境界之中,时间过去,东方发白,甘铁生用竹节盛来清冽无比的水,漱了漱口,又吃了点山果,再去找剩余的山洞。

  直到第二天下午,弄得疲累不堪,发现几个极大的山洞,入口处都十分隐蔽,但是却一点也没有异星人来过的迹象。

  我道:“看来,异星人曾影响过方铁生的假设,没有实际证据可以证明。”

  大家都同意我的说法,在我们攀下石坪,又来到了那个乱石坝前时,白素向君花眨了眨眼:“看来真像是一次外来力量撞击所形成的。”

  我道:“一次轻度的地震,也可以形成这样的结果。”

  甘铁生忽然像是想到了一个十分有趣的问题一样,笑了起来:“如果小方真是异星人,你们想他会不会承认?”

  自从见到他之后,他一直都叫“方铁生”,这时忽然自然而然改口叫起“小方”来,可想而知,那是他过去一直以来对方铁生的称呼,此际在他的心胸之中,既然已了无恩怨,自然也就恢复了原来的称呼。

  君花瞪了他一眼:“很有趣么?”

  甘铁生竟像小孩子一样拍起手来:“自然有趣,想想我们竟然和一个异星人相处了那么久,发生了那么多事,怎么没有趣?”

  君花不知是跟着笑好,还是着恼好,神情十分尴尬,甘铁生在她的背上重重拍了一下,呵呵大笑,神情快乐得叫人眼红。

  攀过了乱石坝,登上那辆旧吉普车,回到了那个小镇,出乎意料之外,当地县政府派了一个中年人来,在客栈等候君花。

  那人自称是一个什么资料保存机构的负责人,一看到我们,就问:“哪一位是‘背叛’这篇小说的作者君花女士?”

  君花答应了一声,那人把一大包文件双手递上:“小说中所写的这场战役,君女士写得很真实,但有些情形,君女士显然不知道,这里有当年的一些数据,希望对君女士在补充修改时有帮助。”

  君花感到意外:“太谢谢了,想不到会得到这样的帮助,太谢谢了!”

  那人道:“能为侨居西方的华籍作家服务,是我们的荣幸!”

  那人走了之后,君花急不及待地打开了那一大包文件看,甘铁生却徜徉着走了开去,对那些文件,连望都不望一眼;我和白素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中不多久,就有敲门声,答应了一声,甘铁生就提着一大瓶酒,笑呵呵走进来。

  他这时,和我们才见他时,截然不同,活脱是个世外高人!

  (后来我和白素讨论,白素说甘铁生全然像是元曲中所写的那些渔樵耕夫,看透了世情,大有“酒杯深,故人心,相逢且莫推辞饮。君若歌时我慢斟,屈原清花由他恁,醉醒争甚!”和“青旗正在疏篱外,醉和古人安在哉”的意味。这种意境,求诸现代,难得之至。)

  §第十五章 根本没有背叛

  当晚,君花埋首往事,我和甘铁生把那一大瓶不知名的劣酒(肯定有酒精)喝了个精光。

  第二天,君花双眼通红:“看了一晚,什么新的材料都没有。”

  甘铁生淡然:“就算有新材料,也都是旧材料。”

  甘铁生这句话,说得十分有意思,可是君花却明显地不以为然,她瞪着他:“你心里对他,不再有恨意?”

  甘铁生呆了一呆,剎那之间,他的神情,有一剎那的极度惘然,但随即又恢复了平淡,像是对“恨意”这个词,感到十分陌生。

  然后,他才停了一停,笑着:“早就应该没有了,等到现在,已经太迟了。”

  君花叹了声:“我不能,或许——是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又深了一层?”

  这样的话,在他们纠缠不清的畸形关系之中,甘铁生听了之后,应该很妒意才是,但这时,甘铁生就像是局外人,他漫声应道:“也许是,你们曾有过那么快乐的短暂日子,他弃你而去,你对他的——感觉,自然会强烈得多!”

  君花像是看陌生人一样看着甘铁生,在隔了几十年之后,她又在深山之中找到甘铁生的时候,虽然甘铁生经过了几十年的野人生活,外形已大不相同,但相信君花还是一下子就可以认出他来的。

  但是现在,君花却觉得他陌生了——那自然是因为甘铁生在整个思想观念改变了之后,大彻大悟,连眼神和气质都有了自然而然,极大的转变之故。

  甘铁生这时拍着手:“别这样看着我,老实说,若不是你兴致好,我根本不想去找方铁生,找到了,问明白了为什么,又有什么不同?发生的事早已发生了,问明了为什么,绝不能改变事实,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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