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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洲来的哥伦布

作者:刘兴诗

  
  ……兰开郡的马丁湖排干之后,露出了一层泥炭,其中至少埋着8只独木舟。它们的式样和大小,和现在美洲使用的没有什么不同。
    ——(英)李依:《兰开郡》,1700年版,第17页。

  对一个水手来说,有什么能比处女航更能激发起他那充满渴望和好奇的心灵,并燃烧起献身于海洋的熊熊火焰般的热情呢?
  人们或许会问我:“你,威利,大海和风暴的宠儿。你可能记得自己的处女航,它是否曾真的点燃了你的纯真的心?”
  是的,这话一点也不假。可是,需要说明的是,我的处女航并不是在那个阴霾沉沉的早晨,当我肩负着简单的行囊,在利物浦的第27号码头,踏着一条两旁安装着绳网的钢铁跳板,初次登上这艘古;旧的“圣·玛利亚”号货轮甲板的时刻。对我来说,那个神圣的日子还要久远得多,至少还得上溯十多年,约摸在我整天拖着鼻涕、跟在妈妈的屁股后面到处乱跑的时候。
  那一次航行并不在波涛翻滚、到处喷吐着水雾和盐沫的大海里,而是在我居住的那个简陋的农舍附近,一个梦也似的平静的小湖——苔丝蒙娜湖上。它虽不见得十分惊心动魄,航程也不太远,然而在那样一个雾气迷蒙的清晨,乘坐着那样一艘奇特的小舟,却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兴味和瑰丽的幻想。它不仅使我初次尝试了水上行舟的滋味,在幼年的脑际里打下了一个永不磨灭的烙印,引导着我一步步走向海洋,过着头顶赤道的烈日和极地的风暴,两脚终年踏着摇晃不定的甲板的远洋水手生活,而且还在我的心灵深处埋下了一个神秘的疑问的种子,不停息地对自己发出探询的声音。最后终于促使我采取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方式,横漂过波涛滚滚的大西洋,产生了你们都曾知晓的那一条轰动一时的新闻。
  这一切,都得打从我的那一次古怪的处女航说起。
  亲爱的朋友,请耐心吧!我将毫无保留地把整个故事都源源本本他讲述给你们听……
   
泥炭沼里的独木舟

  
  我的家乡苔丝蒙娜湖;独木舟是怎样发现的;倒霉的“处女航”,我们因此而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狠打。

  我出生在美丽的英格兰北部的湖区,那儿是诗和传说的故乡。
  华茨华斯,科尔利治,骚塞①都曾在这里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诗篇。牧人和渔夫会告诉你许多关于坚毅勇敢的狮心王查理②,侠义无双的英雄罗宾汉③,云雾缭绕的七姊妹峰,神秘莫测的万特雷毒龙④,或是别的什么扣人心弦的山精和水妖的传说。
  
  ①华茨华斯(1770-1850),科尔利治(1772-1834),骚塞(1774-1843),英国著名的诗人,都曾在英格兰北部的湖区生活过,被称为“湖滨诗人”。
  ②狮心王查理(1157-1199),英格兰国王,是第三次十字军东征的领袖之一。
  ③罗宾汉,英格兰民间传说中的农民起义英雄。
  ④古英格兰传说中的妖怪,后来被一个勇士踢死。

  当我漫步在湖畔的那些玫瑰战争①时代遗留下来的花岗石古堡之间,或是溜达在夕阳和朝霞染红了的小山的巅尖,默默地睹视着变幻不定的湖上景色时,可以看见那里时而飘忽着一朵朵梦幻般悠闲的白云,灿烂的阳光把整个湖区都浸染成天国花园般的金黄色;时而在雨后的晴空里闪现出一道彩虹,好似天使头颅上的圣洁的光轮放射出璀璨的异彩;时而又蒙罩着一阵阵稀薄得如同轻尘一样的迷雾,好像温柔的湖上女神正披着半透明的曳地长纱衣,踮起脚尖从水波上悄悄走了过来。这一幕又一幕的风光,在我的心目中更增添了它的无限美丽和难以描述的神秘感,使人恍然觉着,这儿、那儿,仿佛到处都隐藏有一个个未知的疑谜,我的故乡苔丝蒙娜湖,可还是一个谜也似的神秘国度啊!
  
  ①玫瑰战争指1455-1485年,英格兰封建贵族兰开斯特族(红玫瑰徽章)和约克族(白玫瑰徽章)之间争夺王位的战争。

  可是,这一切有什么能比泥炭层里的那艘橡树独木舟,更能诱惑我的幼小的心灵呢?
  我还十分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如同我作为一个水手,确凿知晓横暴的大西洋和地中海之间的直布罗陀的奇峭的山形一样。
  那一天,天气十分晴朗,人们的心也从未这样爽朗过。因为排干一个湖湾挖掘泥炭的计划,立即就要如愿以偿了。
  整个湖湾充满了喧嚣的人声、犬吠,以及一种节日般的喜气洋洋的气氛。
  在所有的人之中,孩子们要算是最高兴的啦!因为原本是一泓清波的湖湾一下子亮了底,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新鲜事儿,何况还能指望在湖泥里拾到种种稀奇古怪的物件呢?那股高兴劲儿就甭提了,真比一年一度的感恩节,甚至比充满苹果布丁香味的圣诞节还更加快活。
  我打着赤脚,跟在苏珊姐姐的后面,和一群野孩子在泥淖里到处乱翻乱找。这群孩子的“首领”叫托马斯,是一个满脸雀斑,长着一头乱蓬蓬的红头发的十五六岁的男孩。他和苏珊姐姐特别要好,处处小心翼翼地迁就着她。此刻正和她一起踩在没膝深的湖水里,起誓发愿地哄她说,要在水下为她寻找到一个真正的公主丢失的钻石戒指,或是女水妖遗落的魔法项珠。
  眼看大孩子们都像长脚鹭鸯似的,扑通、扑通,跳下水去了,我真是又羡慕、又着急。急的是深怕他们会把所有的“宝物”都捞光了,而我由于气力微弱、个子瘦小,根本就甭想到湖水里去寻找什么。只能远远地落在后面,在乱糟糟的烂泥地里拣拾他们所不屑于理睬的剩余的东西。为了不放过每一个微小的机会,我找了一根细铁条,逐块逐片地仔细翻看每一个地段。虽然在污泥里也发现了一些东西,但大多数是不上眼的破罐头盒、碎玻璃瓶之类的玩意儿,毫无收藏的价值。转了好大一个圈,依旧两手空空的。
  我不禁有些灰心了,干脆一屁股坐了下来。眼望着别的孩子在湖滨的水里忙忙碌碌地四处奔跑,听着他们每获得一件猎物时,发出的一阵阵欢呼,心里真不是滋味。尤其妒恨托马斯,他拾到的东西最多,几乎全都送给苏珊了。他们俩是那样的高兴,简直把我完全丢在脑后不理睬,我不由得感到十分委屈,低声抽咽着哭了起来。
  我坐在地上哭了许久。因为没有一个人理睬我,自己哭得实在太没趣,才慢慢抽抽咽咽地收住了。这时,暖洋洋的太阳从云朵里露出了面孔,在我的脸上慈爱地吻了一下。我揉了揉被阳光照得几乎睁不开的眼睛,偏过头无意中朝前面不远处的一块泥炭地里瞥了一眼,突然有一段埋在泥里的树干映入了眼帘。
  睁大眼睛再仔细一看,可不是么,千真万确地是一株大树。我虽然不能找到什么有趣的纪念品,但是只消把这株大树刨出来,运回家去作为过冬的劈柴,妈妈也准会奖赏给我一件小小的礼品,让自以为得意的苏珊看得眼红呢!
  “啊哈!”我再也坐不住了,跳起来把头上的帽子往空中一抛,就朝那株半露在外面的树直冲过去。我有一个想法,先要绝对保密,不声不响地只凭自己的力量把它从头到尾地挖出来,然后再向大家骄傲地宣布,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
  由于在泥炭里埋藏了很久,树干已经被染成黑黝黝的了,只在污泥里露出了一小段树干,前后不见首尾。在我的想像中,它一定是一棵枝叶扶疏的大树,不知是什么原因,由于湖岸坍塌了,才倾倒在湖中的。在它的枝梢上,说不定还残留着一些未曾腐烂尽的硬壳果,树身上也许还刻有“侠盗”罗宾汉,或是别的英雄好汉们的亲笔签名呢!要真是这样,那可太好了。
  我费尽了气力才把它面上的污泥刨掉,忙不迭地一看,啊!这是怎么一回事?既没有枝叶,也没有树根,而是被砍削得光溜溜的,前面带一个尖儿。从侧面再一刨,另一个意想不到的景象把我弄得目瞪口呆。原来,这根“树干”已被从头到尾剖开,只留下了一半。就是这半片树身也被凿得空空的,像是有谁特意这样制作似的。
  为什么树梢被削得尖尖的,树身被凿空了?这是谁干的事?为什么会埋藏在湖底的泥炭层里?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在头脑里飞快地翻动着,都迫切要求得到满意的解答。
  太阳再一次从流云中显现出来,金色的阳光在凿空的树身上闪耀了一下,突然我的头脑一亮,想出了这是什么东西。船!这是一只古代的独木舟。啊哈!它可比妈妈讲给我听的狮心王、罗宾汉和克伦威尔大将军①都要久远得多啊!
  
  ①克伦威尔(1599-1658),英国政治家,1649年处死英王查理一世,建立军事独裁的“共和制”,自任“护国公”。

  “船,快来呀!这儿有一只船。”我不由心花怒放,再也无法沉住气,手舞足蹈地大声喊了起来。
  喊声惊动了所有的人,大家一窝蜂拥了过来,绕着它看来看去,喋喋议论不休。最后,一致同意,这是一只古代的橡树独木舟。几个壮年汉子把它扛起来,放到水里试一试,果真能像小船一样在水上漂浮。孩子们跳着闹着,眼巴巴地瞧着他们在水上划了一圈,那种既高兴又妒嫉的劲儿就甭提了。谁都想爬上去玩一玩,但是家长们都严格禁止自己的孩子挨近这只船,深怕它不牢靠,会翻过身子把我们淹死。甚至勇武有力的托马斯也被他的妈妈揪着耳朵从水边拖回去,不准往前再迈一步。
  那天夜晚,我起初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后来又梦见乘坐着那艘独木舟,张挂了一幅五彩缤纷的船帆,像是《一千零一夜》中的水手辛怕达似的,驶进了波光闪闪的大海洋。
  天快亮的时候,忽然被一个轻轻叩击窗玻璃的声音惊醒了。支起耳朵一听,外面有一个男孩子压低了嗓子在悄声呼唤:“苏珊,苏珊……”抬头一看,只见一团蓬蓬松松的红头发在窗外晃了一下。不消说,准是托马斯这个家伙,他和苏珊姐姐鬼鬼祟祟约好了的。
  苏珊姐姐还在磨磨蹭蹭地穿衣服,红头发托马斯又着急地催促道:“快一点!要不,我们就会来不及了。”外面还有几个隐藏在暗处的男孩子发出不耐烦的声音:“汤米①,雾快散了!”
  
  ①汤米,是托马斯的爱称。

  他们这一说,我可猜出是怎么一回事了,准是想去划那只宝贝独木舟,我的睡意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从床上一骨碌跳起来,披上衣服就往窗口跑。
  “咸利,你来干什么?”苏珊姐姐扭转身子,皱着眉头质问我。
  “哼!独木舟是我找到的。想偷偷撇开我去划着玩,没有那么便宜。”我一面扣衣服,一面气呼呼地回答。
  “你年纪太小,到水上去太危险。”托马斯哄骗我说。从脸色可以看出来,他是硬捺住性子的,表现得很不耐烦。
  “如果不要我去,我就要放声喊了。爸爸妈妈起来,谁也别想去玩。”我气鼓鼓地威胁道。
  托马斯和苏珊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说不出一句话来。外面那几个孩子沉不住气了,催促道:“算啦,就带他去吧!”苏珊姐姐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托马斯才皱着眉毛,伸手把我从窗口里拖了出去。
  外面静悄悄的,浓密的雾气把所有的一切都罩裹起来,正是进行冒险活动的好时机。
  一路上,大伙儿叽叽喳喳地议论个不停,有人探问:“我们在水上扮演什么呢?”
  “海军上将纳尔逊①和拿破仑的舰队开战。”一个伙伴嚷道。
  
  ①纳尔逊(1758-1805),英国海军大将,1805年在特拉法尔加大败法国和西班牙联合舰队,他也在这场海战中阵亡。

  “德雷克大将①,打败西班牙无敌舰队。”另一个伙伴说。
  
  ①德雷克(1540?一1590),英国海军大将,1588年击溃入侵的西班牙“无敌舰队”。

  “我想当科克船长①,去发现太平洋上的珊瑚岛。”
  
  ①科克(1728-1779),英国著名航海家,曾进行三次环球航行,在太平洋上发现了许多岛屿。

  “还是扮演哥伦布①吧!”
  
  ①哥伦布(1451-1506),热内亚人,著名地理发现家,1492年发现新大陆。

  “……”
  “别嚷啦!”托马斯不耐烦地说,“我们要去发现新大陆,但是不做早就听得发腻了的哥伦布。让我们扮演勇敢的海盗红头发埃立克吧!他比哥伦布整整早500年就发现了美洲。”
  “大妙啦!托马斯的头发也是红的,就让他扮演埃立克吧!我们都做他手下的海盗。”所有的孩子都高兴地喊道。
  “我呢,我是什么角色?”我揪住他的衣角,焦急地探问。
  “苏珊是海盗掳来的一位公主,你是她从前的卫士,也是一个俘虏。”托马斯指派说。我细细一想,自己不仅要随船经历探险,还要暗中保护苏珊,帮助她脱逃的任务,更加富于神秘的气息,也高高兴兴地同意了。
  我们在雾中找到了那只独木舟,一个接一个爬上去。握住事先准备好的船桨和篙杆,悄悄划进了湖心。
  托马斯用花手帕包着脑袋,有意在前额露出一络卷曲的红头发。拾了一根木炭,在嘴唇上画了两撇往上翘的胡子。腰间扎了一根从家里偷出来的宽皮带,一边插了一把木手枪。威风凛凛地叉开两条腿,站在船中央指挥航行,活像是一个真正的海盗船长。
  我紧挨着苏珊姐姐蹲在船头上,根据我们所扮演的身份,不能随便活动。说句实在的,独木舟的船身圆溜溜的,像是一根漂木,不住左右摇晃,坐在上面真是吓得要命,我挨靠着苏珊姐姐,紧紧攥住她的裙子,压根儿就不敢随便挪动一下。
  “注意啦!我们现在是在北海上航行,小心风浪和雾里漂过来的冰山。”托马斯神气活现地发布命令说。一面把两只手的食指和拇指圈起来,贴在眼睛边上,装作使用望远镜在朝远方窥望似的。
  后面几个男孩用力划着桨,激情冲动地唱起了一支水手的歌:
  
  我愿做一个水手去远航,
  驾着船儿航行在海上。
  波涛滚滚、大海茫茫,
  勇敢的水手驶向前方。
  风儿吹着船帆呼啦啦地响,
  我的心儿也随风飘荡。
  冲过暗礁、冲过急浪,
  小船儿张开了幻想的翅膀。
  大海啊!我为你而歌唱,
  你一望无边、无限宽广。
  蓝色的大海、美丽的大海,
  永远滚动在我们的心上。
  神秘的新大陆,你在何方?
  我们驾着小船,要把你探访。
  狂风怒号、波涛汹涌,
  不能把我们的脚步阻挡。

  这天早晨的雾气特别浓密,只见四周迷迷蒙蒙、一片白茫茫的,分不清哪儿是天,哪儿是水,更甭想望见对面的湖岸了。歌声一停,水上一片静悄悄,只有船桨一下又一下轻轻划开水面的“拨拉”、“拨拉”的声音,打破了湖上的岑寂,充满了使人感到特别兴奋的神秘感,更加使人恍然觉着真的是在望不见边的北方海洋上航行似的。
  “喂,孩子,你是第一次在海上航行吗?”托马斯“船长”绷起面孔,威严地问我。
  “是的,”我的声音由于对“海”的恐惧和他的敬畏而变得嗫嚅不清,整个身心已经完全被这场游戏的神秘气氛所感染了。
  “那么,你记住,这就是你的处女航,让我给你施行一次海盗的洗礼吧!”他把一根当作长剑的木棍放在我的前额上,态度庄严地说。
  我闭住眼睛,挺起腰板,屈着一只腿跪在他的面前,希图用自己的幻想,来把这场神秘的仪式补充得更加完善。
  想不到正在这时,前面忽然传来一阵狗叫和人们奔跑的脚步声。
  “前面有人。”一个扮演小噗罗的孩子向托马斯报告说。
  “肯定是印第安人。”托马斯说。他随即把双臂高高伸起,伸向冥冥的天空,拖长了嗓音喊道:“感谢上帝,我们就要踏上新大陆的海岸了。”
  “好啊!”大伙都心花怒放地跟着喊了起来。
  唉,想不到这一阵欢呼没有赢得天使的青睐,却招惹了一场倒霉透顶的麻烦,喊声刚刚一停,前面就传来了一阵粗野的叱骂声。
  “汤米,快回来!”这是他的妈妈的声音。
  “哈利,你的胆子真大,小心我剥了你的皮!”
  “江尼……”
  “弗里克……”
  一声又一声的喊叫,夹杂着咒骂和威胁,好像就来自咱们的鼻尖面前不远的地方。准是托马斯这个笨蛋在浓雾里迷了方向,指挥着独木舟在水上转了一个圈子,又晕头转向地划回原来出发的地方了。我吓得用手捂住耳朵,一头扎到苏珊姐姐的裙兜里,就在这时,对面传来了爸爸和妈妈的怒不可遏的声音:“苏珊,威利……”
  “糟啦!遇见了西班牙巡洋舰队,赶快回航。”托马斯的嘴唇打着哆嗦,脸色变得铁青,小声发出命令,但是时间已经晚了,“海盗”船上已经乱成了一团。他手下的那些勇敢的水手们,一个个被催命鬼似的喊叫弄得心慌意乱,在船上手脚无措,身子东倒西歪,弄得独木舟左右直晃荡,船身猛的一下倾斜,朝侧面翻了过去,所有的人都落到了冰冷的水里。
  “救命啦!”不知是谁吓得大声喊了起来。我还来不及张开嘴巴,便咕噜、咕噜地接连喝了好几口水,身子直往下沉。说时迟、那时快,托马斯一手托住苏珊,一手拖住我,两只脚扑通、扑通地踢着水,推送着我们往前游。
  还不到一分钟,对面的雾气里出现了一只小船。爸爸怒气冲冲地站在船头,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像抓小鸡似的将我从水里湿淋淋地提了起来。
  那天回家,所有的人都结结实实挨了一顿狠打。我们的宝贝独木舟被爸爸用斧子劈得粉碎,真的当作劈柴了,我只来得及偷偷拾了一块碎片作为纪念。
  那年冬天,英格兰北部的雪下得特别大。当我坐在暖洋洋的壁炉边,眼已巴地瞧着爸爸和妈妈一面不住嘴地唠叨,一面把独木舟的碎片投进炉火,就不由得感到一阵阵说不出的悲伤,泪水忍不住滚滚流下来。
  唉,这就是我那倒霉透顶的“处女航”!
   
我怎样变成了“说谎”的孩子

  郡城历史博物馆;博学多闻的古德里奇教授对我的印象。
  神秘的独木舟虽然在壁炉里化成了灰烬,可是那一次在苔丝蒙娜湖上的“处女航”,却始终萦回在我的心上,产生了难以平息的回响。随着我的年岁增大,它越来越困扰着我。一个压抑不住的声音在心底里不停地呼问:“谁是独木舟的真正的主人,它在湖底沉睡了多少岁月?为什么会沉没在这里……”
  几年以后,我已经成长为一个少年,一次随着乡村学校的一批学童,来到郡城的历史博物馆参观。在那儿,陈放着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的土地上所发现的许多珍贵文物,从石器时代的燧石手斧,到中世纪的青铜大炮,真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但是其中最使我感到兴趣的,是搁置在最偏僻的角落里的一艘古代的独木舟。我注意到,它虽然也是一株大树做成的,样式和大小却都和我在苔丝蒙娜湖里所发现的不同。时间悄悄地过去,天色逐渐昏暗下来,参观的人们几乎都散尽了,我还呆呆地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它一动也不动。
  我沉浸在思索中,没有注意到头发斑白的博物馆馆长古德里奇教授悄悄走到我的身边。
  “孩子,你对它感兴趣吗?”他态度和蔼地问道。
  “是的。”我答道。
  “为什么呢?”他笑眯眯地又问。
  “因为它和我从前看过的一艘独木舟不同。”
  “你在什么地方,曾经看过一艘独木舟?”他对我的回答显然产生了兴趣。
  “在我的家乡苔丝蒙娜湖。”
  “等一等,孩子,让我想一想。”古德里奇教授的头脑是全郡最好的一部考古收藏记录,他皱着眉毛只略略思索了一下,就笑着说,“不!你弄错了,苔丝蒙娜湖从来没有发现过什么独木舟。”
  “请您相信,这是真的,”我分辩说,“因为它就是我发现的。”
  窗外,夜色已经徐徐展开,远远近近的灯光像是一大把撒向人间的星星,一盏接一盏地都闪亮了。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像是表示催我赶快离馆的意思。古德里奇教授却连头也没有回,便挥了挥手示意他走开,他亲自从旁边搬了两张凳子,吩咐我坐下来。像是面对一个尊贵的客人,极有礼貌地要求我把经过情况从头到尾告诉他。当我一口气说完之后,他感到非常惋惜,静静地坐着不做一声。这样珍贵的一只史前时期的独木舟,竟然化为一缕青烟从屋顶的烟囱里飘散了出去,过去在本郡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严重的毁坏文物的事件呢!
  “你还记得它是什么模样吗?”隔了好半晌,他才轻声地问我。
  “当然记得啦!”坐在这样一位态度严肃、很有学问的老教授的面前,使我感到受宠若惊。为了说得更清楚,我向他要了一张纸和一支笔,凭记忆画出了那只已经被劈碎烧掉的独木舟的草图。
  画笔虽然不够十分工整,但是我自信已将它的基本形态特征准确无误地表达出来了。
  谁知,古德里奇教授只把这幅画凑在眼镜边略微瞟了一眼,便用手把眼镜从鼻梁上一扶,目光从镜片下面溜出来,瞅着我问道:
  “你敢保证,没有画错吗?”
  我满怀自信地点了点头。
  “嗨!你这个孩子,怎么和老头儿开起玩笑来了。”他颇为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咱们这儿根本就没有这种样式的独木舟啊!”
  “我敢起誓,真有这么一回事。”我感到受了委屈,心里发急了。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古德里奇教授的面容严肃,极其坚定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这明明是在苔丝蒙娜湖底发现的嘛!”
  “因为这是美洲印第安人的,不仅在英国,就是整个欧洲也不会找到这种样式的独木舟。”他解释说,眼睛里刚才的那种表示关切的神色已经没有了,代之以一种不以为然和嘲笑的意味,好像在说:“嘿!你这个拖鼻涕的毛孩子,还想捉弄人呢!难道我这堂堂的郡城博物馆长,竟连英国的和印第安人的独木舟都分不清了吗?”
  “天哪!印第安人,这是一个多么遥远而又神秘得不可捉摸的种族,怎么能和我那闭塞的苔丝蒙娜故乡扯到一起来呢?”我惊奇得张大了嘴巴,喉咙里像是堵上了一块硬梆梆的塞子,几乎说不出一句话。隔了好半晌才转过神来,涨红了面孔,吞吞吐吐地探问:“难道咱们英国的独木舟都是一个样,没有一只和印第安人的相同?”
  “你这个坏小子,别再想骗人了,”古德里奇教授哈哈笑了起来,“索性告诉你吧!两个互相隔开的古代民族,文化遗物是绝不可能完全相同的。”
  “为什么?”我被一口气憋得哭丧着脸,可是心里还像想捞救命稻草似的继续追问。
  “这是历史的法则。”他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地回答说。他的脸色变得很严峻,但是当他瞧着我因为被委屈得流下了眼泪,误以为我已经对这场“恶作剧”表示了忏悔。便重又展开笑容,宽厚地伸出手掌抚拍着我的金黄色的乱发,像最慈祥的老爷爷那样用教训的口吻说:“得啦!别哭了,只要以后不再撒谎,就是好孩子。”
  经他这么一说,不知为什么,我倒真的伤心地哭了起来,任凭他牵着我的手,把我一直送到博物馆大门的台阶前。
  回家以后,我把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苏珊姐姐和托马斯。红头发托马斯已经长成为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了,在格拉斯哥的一艘南极捕鲸船上找了一份工作。这时,他正休假回到家乡,带着许多异国风味的稀奇的小玩意儿,和一双燃烧得更加炽烈的眼睛,来看我的苏珊姐姐。
  “别哭了,好兄弟。”他像一个真正的捕鲸海员那样沉着坚定,把一只大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安慰我说,“以后有机会,咱们再挖一只好啦!”
  “你不骗人?”我抬起头瞧着他,还在不住地抽泣。
  “海员,怎么能骗人呢?放心吧!我一定要用事实来证明你没有弄错,哪怕流血也没有关系。”他的态度装作十分严肃,一面说话,一面用眼角朝我的姐姐偷偷地瞟了一眼,苏珊姐姐温柔地笑了。
   
神秘的印第安古都

  
  我成了一个真正的水手,不得不承认古德里奇教授的话有凡分道理;我在萨尔凡多博士那儿瞧见了什么?

  托马斯虽是作了这样的保证,每年休假回家的时候,在我的撺掇下,也曾真的当着苏珊姐姐的面,脱光了膀子跳下湖去捞摸了几次,可是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不久,我在中学毕业以后,也走上了苔丝蒙娜地区的许多年轻人所走过的生活道路。掮着行囊,吻别了瘦得干瘪瘪、目光变得迟钝的父亲和流着眼泪的母亲,当然也少不了吻了吻亲爱的苏珊姐姐,迈开大步走向利物浦的海边,在那儿找了一份和托马斯同样的、整年与波涛和风暴嬉戏的差事。
  我,妈妈从前最宠爱的小儿子,就摇身一变,成为“圣·玛利亚”号货轮上的一名身份低微的舱面水手了。
  现在,我才算是真正走向大海了。它是这样的辽阔,比我所能想像的还要广阔得多;它是这样的碧蓝、这样的深沉,散发出蓝幽幽的光彩,活像苏珊姐姐的大眼睛那样美丽、那样明亮;它又充满了那么多的奇闻轶事,几乎在每一个浪花里就隐藏有一个奇异的故事,比小时靠在炉火边,妈妈对我所讲的每一个神话传说都更加美妙动人,我随着“圣·玛利亚”号漂过了五洋四海,见识了许多异乡土地上的稀奇景物。可是,每当轮船停泊下来,我斜倚在船舷边最喜爱观看的,还是那些各式各样的,平头的,圆头的,翘起一个船尖儿的;宽身子的,窄身子的;带尾舵的和不带尾舵的小船了。因为,我始终在琢磨那个老问题,并对郡城博物馆馆长古德里奇教授的话感到有些不服气。
  “难道不同地区和民族的小船真的都存在着天渊之别,竟没有一只完全相同?”
  起初,我是怀着这种不服气的心理来观察一切的。但是渐渐的,我就对古德里奇教授口服心服,不得不承认他所说的那个“历史的法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了。因为经过反复比较,我竟找不到一个实例来说明他的话有半点不确切。剩下的问题只是怎样想出一个办法,向那位可敬的老人证明我是诚实的,并且要寻求一种合理的解释,来说清美洲印第安式的独木舟在苔丝蒙娜湖底出现之谜。
  这可真是一个比沉默的司芬克斯①还更加难解的疑谜啊!
  
  ①埃及的狮身人面塑像。传说它千百年来都蹲伏在沙漠里,让过往行人猜测一个难解的疑谜。

  但是,想不到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竟在几千海里外的新大陆上得到了解决这一难题的钥匙。
  有一次,我们的老“圣·玛利亚”号在墨西哥湾尤卡但半岛海外的珊瑚礁上,倒霉地碰撞了一下,船头的龙骨上擦破了一个洞。船长不得不下令采取紧急措施,在墨西哥的一个港口靠了岸,驶人船坞进行检修。这件事虽然万分不幸,被船长带着沉重的心情记在航海日记上,然而对我们整天在钢铁甲板上忙忙碌碌的舱面水手来说,反倒是一件极其有趣的大好事情。因为这样一来,我们就可能暂时摆开那些绞盘、锚链、吊货杆,无忧无虑地在这个有欢乐的吉他和仙人掌的国度里尽情游逛几天了。
  有一位伙伴提议乘此机会到举世闻名的印第安人的一个古国遗址去参观,我掂了掂荷包,仔细计算了费用之后,立刻便欣然同意了。
  这是一个美丽无比的湖上古城,建筑在湖心的一个小岛上,有三条宽阔的堤坝和湖岸相连。湖岸边环绕着枝叶飘拂的热带丛林,一片葱葱茏茏望不见边。隔着宽展的湖面,还能随风吹送来一阵阵浓郁扑鼻的林木的清香。使它宛然像是一颗光华四射的金刚钻石,镶嵌在柔软的绿色地毯上似的。
  虽然由于年代久远,经过了无情的时光的消磨和西班牙殖民者的疯狂破坏,大多数的房屋已经毁坏了,但是仍然有一些保存得比较完好的建筑物在废墟中耸立着。其中,主要是一些用巨大石块砌成的庙宇和宫殿。墙壁、门槛和粗大的大理石圆柱上,到处都装饰着一组组刻凿得异常生动的浅俘雕像,记录了许多有趣的古代神话故事。甚至,在这儿还有一座像是我们在埃及所曾见过的雄伟的金字塔呢!墨西哥朋友告诉我们,这是祭祀太阳神的,塔顶缀饰着一个金色的太阳光轮,据说,在有些地方,太阳神的宏伟的宫殿建筑在截去了尖角的金字塔顶端。人们怀着虔敬的心情,沿着金字塔的阶梯状斜坡走上去,金光灿灿的宫殿仿佛就坐落在天穹的中央。灿烂夺目的太阳光从头顶洒落下来,好像就是从庙宇的神龛上直接照射下来似的。
  我们怀着好奇的心情,沿着废墟里的碎石路漫步前行,纵目浏览着古城的风光。它是这样的瑰丽多彩,使整个城市看起来就像是一座规模宏伟的古物陈列馆。热带的阳光映照着它,弥漫着一种无限庄严、雄伟和神秘的气息。
  啊!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国度,亲爱的朋友们,也许读到这里,你们都能猜测到,打从古德里奇教授对我的那幅独木舟的图画作出鉴定以来,我的头脑深处就一直萦牵着美洲的印第安人,总觉得苔丝蒙娜湖底的那只独木舟,和这个遥远的民族有着某种难以描述的隐秘的联系。如今来到这里,怎能不找个机会弄个水落石出?
  好客的墨西哥朋友听了我的追述以后,极其热情地把我们引带到当地的博物馆,去拜访馆长萨尔凡多博士,相信他一定会给予我满意的解答。当地的博物馆汇集了印第安各民族的古代文化的精华。我无法用适当的言语来描述当我们步人它的大门时的心情。这是一座具有浓厚的民族色彩的花岗石建筑,凹凸不平的墙面上绘着大幅五颜六色的彩色壁画,门楼上塑有一个带翅膀的蛇首人身的神像。只消对它看上第一眼,就会使人不由不对古代印第安人的灿烂文化产生无限敬佩的心情。
  馆内宽敞明亮的大理石廊道两边,陈列着数不清的珍奇的展品。包括原始时期的狩猎工具——吹箭筒和带黑曜石尖的投枪,充作货币的可可豆,装满金沙的鹅毛管,用彩色颜料书写在棕皮纸上的诗歌手稿,龙舌兰织成的绳索和布,编织巧妙、色彩鲜艳的羽绣,青铜和黄金铸成的器皿,宝石、软玉和绿松石镶嵌的首饰……我们看得眼花缭乱,不知该首先观察哪一样才好。
  “古代印第安人的文化多么丰富多彩啊!”一个伙伴不禁发出了赞叹。
  “可惜大多数已经被西班牙殖民主义者破坏了。”另一个伙伴十分感慨地说。
  “说得好!”陪伴的墨西哥朋友说,“西班牙殖民主义者毁灭了这里的高度文明,还自称是带来了文明的火炬的使者呢!”
  接着,他回过头来问我们:“你们知道这帮海盗在新大陆掠夺了多少财富吗?只是在这儿的一个王宫的地下室里,他们抢走的珠宝就值15万金比索。这帮匪徒离开这里的那个夜晚,每个士兵的荷包里都装满了宝石,脖子上挂着金链,皮靴里塞满金条。在南方的秘鲁的印加古国,他们毁坏了一座用纯金铸成各种树木和花卉的神秘‘花园’。为了抢夺金框,竟把镶在框内的图画文字①全部捣毁了。在那里,有些殖民主义者的骑兵,甚至在马蹄上也钉上了白银。”
  
  ①一种图解式的古文字。

  “强盗!”我的一位伙伴激动地喊了起来,“他们还把创造了这样灿烂文化的民族称为野蛮人,不感到羞耻吗?”
  “遗憾的是,至今还有一些种族主义者坚持这种观点,认为欧洲人‘发现’新大陆之前,这儿是一片‘文化的荒漠’呢!”那位墨西哥朋友提醒我们说。
  “多么可耻啊!”我心里想,“如果我有机会,一定要设法证明古印第安人的勇敢和智慧,它是一个永远值得人们尊敬的伟大民族。”
  我们边谈边走,在廊道尽头的一间整洁的办公室里见到萨尔凡多博士。他是一位十分和蔼,并具有墨西哥民族所特有的热情的老人,一见面,便忙着张罗座位,招呼我们坐下。
  “是的,这肯定是美洲印第安人的独木舟。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这就是属于居住在尤卡但半岛的古代印第安人的。”他含着笑容耐心地听完我的叙述,又十分仔细地审视了我画的一幅草图以后说。
  “来吧!朋友们,请到这儿来参观。”他拉着我的手,走进旁边的另一间展览室,那里陈列着各种各样的水上工具。在许多网具和鱼钩、鱼叉之间,横躺着一些船只。有渔船、战艇和为了适应海上的风浪而制造的双身独木舟。还有一座“水上花园”,是用淤泥涂抹在芦苇编成的“芦筏”上做成的,上面种植着西红柿、南瓜和别的蔬菜。
  “印第安人不只是草原和高山的主人,也是一个海上民族。”萨尔凡多博士解释说。他笑滋滋地把我们引到展览室的一个角落里,那儿静静地放着一只橡树独木舟。我只瞥视了一眼,就不由惊奇得张大了嘴巴,说不出一句话来了。因为它和我的父母劈成木柴的那一只简直一模一样。如果不是船身上显出清晰的木纹,没有被泥炭染黑的痕迹,我会真的以为出现了奇迹。从烟囱里升上天空的青烟,像神话中的魔鬼一样飞到这儿凝聚成形,重新出现在我的眼前呢!
  “你所见过的那一只,就是这种样式吗?”萨尔凡多博士问我。
  我的伙伴们都围在他的身后,眼睛直勾勾地瞅着我,等待我发表意见。
  “是的。”我忙不迭地直点头,竟说不出一句更多的话来。然而,这一次是突如其来的巨大喜悦所造成的,而不是多年前站在古德里奇教授面前的那副丧魂失魄的狼狈模样。
  “感谢你,亲爱的朋友。你可知道,你已完成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发现吗?”萨尔凡多博士热情洋溢地张开手臂,把我紧紧拥抱在怀里。
  “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美洲印第安人曾经到过我的故乡英格兰。”我激动地说出自己的意见。
  “是的,朋友,”萨尔凡多博士也同样万分激动,“这就意味着,不是欧洲的殖民主义者‘发现’了新大陆,而是美洲来的‘哥伦布’首先到达欧洲。请把你保存的那块独木舟碎片给我,我将要使用放射性碳-14法测定它的年龄。”
  “好啊!”我的船友们都高兴得喊了起来,不由分说便把我抬起,一次、一次地往天花板上抛。萨尔凡多博士含着宽宏大量的微笑站在一旁观看,似乎毫不心疼我会否落下来碰损了陈列的古物。
  但是,证实了苔丝蒙娜湖底的独木舟是印第安人的遗物,并不等于问题的终结。现在,我必须圆满解答另一个新冒出来的更加困难的问题。古代的印第安人怎样驾驶着这种小小的独木舟,横过白浪滔天的大西洋,从几千海里外的墨西哥到达英格兰?难道他们会有什么神奇的法术,能够平息海上的风波,并能顺利导航,安全到达目的地吗?
  在回船的路上,我们一直议论不休。当“圣·玛利亚”号起航返回英国的途中,我们也在甲板上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夜,披着嵌满了繁星的黑天鹅绒大氅,蒙盖在茫茫的大海上。
  每一颗星星都在不住眨巴着眼睛,像是也在用心思索着这个古怪的疑谜。
  “也许他们是随风漂去的。”一个伙伴猜测说。
  “这样小的独木舟,怎么能安全漂到大西洋对岸?”另一个伙伴反驳道。
  “很灵可能绝大多数都沉了,只有少数几个幸运儿才逃脱了危险。”刚才那个水手解释说。
  “不管你怎么说,我总不相信独木舟会漂那样远。”
  “我看,这完全有可能。”一直坐在黑影里,咂巴着烟斗没有做声的鲍勃大叔说。他是全船水手中年纪最大的一个,海上经验非常丰富。用海员习惯讲的行话来说,真是一头不折不扣的老“海狼”,深受伙伴们的敬重,就是船长和大副也对他敬畏三分。他一说话,所有的人便都安静了下来,准备仔细倾听他的意见。
  “孩子们,别争吵了。瞧瞧你们的脚下吧!”他用沙哑的嗓音数说道。
  “我们的脚下是什么,那不是涂满油污的钢铁甲板吗?”他的话使人感到有些摸不着头脑。我小心翼翼地挪开脚板,瞅着刚才放脚的地方,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很可能大伙所想的都和我相同。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年轻水手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问:“鲍勃大叔,脚底下不是甲板吗?”
  “是呀!我们脚下踩的除了钢铁甲板,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
  别的人也忙着点头称是,大家都转过头来瞅着鲍勃大叔。他却不慌不忙地吸了一口烟,接着又发问:“你们想过没有,甲板下面又是什么呢?”
  “货舱。”黑暗中,一个冒失鬼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货舱的下面呢?”
  “是船底。”
  “船底再往下呢?”鲍勃大叔一步紧似一步地追问。
  “是海嘛!唉,鲍勃大叔,您真会开玩笑,简直把我们当成小孩子,欺侮我们连大海也不认识了。”大伙不觉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嘻嘻哈哈地哄笑起来。
  “是啊!是大海。”鲍勃大叔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说,“但是要认识咱们这个古老的海洋,可不是那么容易啊!”
  “大叔,您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们是怎么一回事吧!”一个小伙子态度诚挚地恳求道。
  “说吧,大叔,快告诉我们吧!”大家觉得他的话里有话,都一股劲地催促他说。
  经咱们这么一催再催,鲍勃大叔才张开嘴,慢慢从肚皮里倒出了谜底。
  “海,倒是海,可是海里的情况到处不一样。”他说,“现在,咱们的老‘圣·玛利亚’号在什么地方,是在墨西哥湾流上啊!”
  啊!墨西哥湾流,他的这句话像黑夜中的闪电一样照亮了我的头脑。嗨!我怎么这样糊涂透顶,会把它给搞忘了。大名鼎鼎的墨西哥湾流,宽20多海里,以每小时3~4海里的速度穿过古已和美国之间的海峡,像一条浩浩荡荡的海上“河流”,一直涌向大西洋对岸的欧洲。它抹过了大不列颠群岛的西侧,冲到挪威的海岸边。在那儿,当地特有的峭壁像一堵高墙似的挡住了它。迫使它偏转了流向,绕过欧洲最北端的海岸,一直流到新地岛附近。
  用自身从暖和的南方海洋上带来的余热,溶化了极地的冰块。
  远古时期,人们传说海克利斯柱①以西的大海漫无边际,最后泻人了深不见底的海渊,谁也不敢冒险驶到那儿去。正是它,宽阔的墨西哥湾流,从热带的美洲大陆的岸边和加勒比海上的群岛,冲带来许多南方特有的树木,推送到荒凉贫瘠的北欧海岸边。像是一个智慧的海上老人,在人们面前默默展开一个司芬克斯式的哑谜,让人们猜测这些常绿阔叶树木的由来。
  
  ①海克利斯柱,是直布罗陀的古称。

  聪明的诺曼人终于猜出了是怎么一回事。这意味着在大洋的极西处有一个终年常春的极乐世界,鼓励着他们去寻找它、占有它。正是在这一启示下,他们在公元9世纪的中叶,从挪威航行到了冰岛,在那儿建立了居留地。公元920年,贡布尔到达了西边的一个更大的岛屿。接着,红头发埃立克也到了那里,经过长久的探寻之后,在阴沉沉的冰川盘踞的海岸边,终于发现了一块长满新鲜的青草的平原,给它取了一个十分美丽的名字,称做“格陵兰”,就是“绿色的草地”的意思,后来,他的儿子里奥尔又从这里出发,在11世纪初到达了更南边的纽芬兰。就是伟大的地理发现家哥伦布本人,也是在这样的启发下,才扬起他的骄傲的船帆啊!
  “鲍勃大叔,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墨西哥湾流有可能把一只失去操纵能力的印第安独木舟冲带到了英格兰?”我问道。
  “是的,亲爱的孩子,我正是这个意思。”鲍勃大叔又在黑暗中衔上了烟气缭绕的烟斗,眼睛里闪露出一丝赞许的笑意。
   
我有了一个新主意

  古德里奇教授又摇了摇头;世界怎样在我的面前忽然分成了两半,我被淹没在邮件的浪潮中;血,托马斯的鲜血;古德里奇带来了一件意外的礼品。
  我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当我返回英国以后,趁着假期回到故乡时的激动心情。
  我和苏珊姐姐来到了湖边。这是一个典型的英格兰仲夏的晴天,天空中散布着一些羽毛状的纤云,在暖洋洋的太阳下,仿佛一切都睡着了。别说是山岭、田野和湖边荫蔽地的树林,甚至就连最喜爱到处晃荡的风儿,也收敛了翅膀,不知溜到哪个隐蔽的岩洞里或是浓密的檞树丛中打瞌睡去了。湖水静悄悄的,像一面平滑光亮的镜子,连一丁点涟漪儿也没有。故乡的湖上女神就是用这种异乎寻常的缄默,来迎接我这个从远方归来的孩子。
  可是,苔丝蒙娜,你这美丽而又狡狯的女神啊!现在再也别想用这种神秘面纱来遮住自己的面孔,用沉默来掩饰心中隐藏的秘密了。我可明白在你的怀抱里究竟隐藏有一个什么样的宝贝,那可是有关你的传说中的最震撼人心的一个啊!
  “印第安人曾经到过这儿,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苏珊姐姐睁大了眼睛,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这个惊人的消息通过她的嘴传了出去,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湖区。我相信,或许郡城和伦敦桥上的人们也都知道了吧!
  我怀着胜利者的喜悦,再一次到郡城博物馆去会见古德里奇教授。从上一次见面以来,他已经苍老了许多,头发完全变成雪白了,好像洒上了厚厚的一层银粉。但是他的精神还很旺盛,仍然和过去一样,笑容可掬地在会客室里接待了我,以英国学者所特有的那种彬彬有礼,但是却一丝不苟的严谨态度来倾听我的谈话。
  “年轻的朋友,我很高兴看见你已经长成为一个有为的青年。
  这一次,你又有什么新鲜事儿要告诉我呢?”他用语调低沉、然而却十分柔和悦耳的乡音欢迎我说。
  当我说明了新的情况,他又像当年那样展颜笑了:“唉,威利,我很佩服你的这种孜孜不倦的好学精神,我相信你说的也许不是假话。但是,科学需要确凿的证据,没有令人信服的证据来证明你所说的话,即使我举手赞成,全世界也会不相信的。”
  他的话像一瓢冷水又浇在我的头上,把满怀的高兴都一下子化为乌有了。现在我才更加恼恨我那无知的父母,要是我有一只魔法师的戒指或是《一千零一夜》中的怪洋灯,能够施用法术使那只独木舟重新出现在眼前,那该有多好!
  古德里奇教授看出了我的心思,语气平和地安慰我说:“别难受,孩子,科学研究的道路上从来也不是一帆风顺的。鼓起信心来,我相信你一定会获得胜利。”
  稍稍歇了一会儿,他又对我说:“让我们来帮助你吧!在苔丝蒙娜湖挖一下,看看是不是真有那么一回事。”
  哎,这句话才是最悦耳中听的啊!我高兴得从铺垫着绿天鹅绒的背靠椅上跳了起来。也不顾老人愿意不愿意,便紧紧搂抱着他的脖子,在他那长满胡髭的脸颊上狠命地吻了一下。
  短促的假期不允许我在故乡过多停留,我很快就辞别了年迈的双亲、苏珊姐姐和可敬的古德里奇教授,重新回到簸摇不定的海上。说也稀奇,自从我在地球上的那个最偏僻的角落——苔丝蒙娜湖边,发表了一通关于美洲印第安人曾经踏上过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土的议论以后,命运女神就以一种从未见识过的奇特方式紧紧追随着我,给我带来了许多喜悦的和不那么令人感到喜悦的消息。
  几个月以来,不管我们的“圣·玛利亚”号驶行到什么地方,欧洲的汉堡、那不勒斯,美洲的纽约、里约热内卢,非洲的丹吉尔、蒙巴萨,甚至在遥远的东方的上海和香港,总有一大包邮件在港口静静地等待着我。这些不相识的朋友都对我的发现表示善意的关怀和支持。有的人长篇累犊地抄录了许多相干的,或是不相干的材料,提供我进一步研究时作为参考。还有人提出了一些艰深得使我摸不着头脑和幼稚得同样令我瞠目结舌、无法置答的问题,使我感到既兴奋又惭愧,同时觉得自己在世界上并不是孤立无援的。
  “威利,世界在向你欢呼呢!”伙伴们对我说。
  是的,相识和不相识的朋友都为我的发现而感到高兴,鼓励我继续努力,彻底解决这个考古学上的重大疑谜。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除了学术上的原因以外,还如一位美洲黑人朋友在信中所说的那样:“……因为这个问题揭破了老殖民主义者吹嘘自己是万能的,因而也是最高贵的的神话,也大灭了现代种族主义者的威风。所以它不仅是一个纯学术的考古问题,还具有极大的现实意义。”
  但是在来信中,也有极少数怀着明显的敌意。咒骂我是不学无术的江湖骗子,心怀不满的邪说散播者。质问我:“到底怀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凭什么说野蛮落后的红种印第安人,居然能在伟大的哥伦布把文明带到新大陆之前,首先到达神圣的欧洲海岸,并且还能在美丽动人的苔丝蒙娜湖边住了下来,玷污了那儿的山水?”污蔑我得到了“低贱的”有色人种的金钱,把灵魂出卖给了异教的魔鬼。还有人表示怀疑,我自身的躯体里是否流有美洲印第安人的血液,声称要成立专门委员会来对我的族谱进行彻底清查。甚至有人宣布在在所谓的“种族法庭”上对我进行了缺席审判,随信附寄来一粒子弹,扬言要结果我的性命。
  感谢上帝的是,我的父亲只是一个贫贱的庄稼汉。既不是大名鼎鼎的白金汉公爵,也不是维多利亚女皇的显赫的勋戚。从来也没有带烫金封面,并且印有贵族徽章的“族谱”,以供这些大人先生们的“清查”。但是这些过激的言论却使我目瞪口呆,不知该怎样来回答才好。霎时间,便觉得我这个周身油污的舱面水手,忽然成为了咱们这个星球上的议论的中心。整个世界一下子在我的面前分成了两半,不是敌人,便是朋友。而我要再一次感谢上帝的是,在命运的天平上,好心的朋友多得多,咒骂和威吓我的人只有那么微不足道的少数几个。要不,我早就被人吊起来,像个稻草人似的随风乱转了。
  话虽是这样说,每逢踏上一个新的港岸的时候,总有一些好心的船友自告奋勇地紧紧伴随着我,以防万一遇着不测。他们大抵是来自苏格兰高地和英格兰密林中的好汉,再不就是咱们的船主从世界各地招募来的英雄豪杰们,捏紧了拳头,足以揍翻任何一个种族主义者的暴徒,叫他七窍流血,三天也别想从地皮上爬起来。
  但是,种族主义者的罪恶的手并没有因此而停止了行动,终于使我为此而流下了眼泪。
  那是一个细雨濛濛的早晨,轮船停泊在北美洲东北部的一个港口。我像往常一样怀着兴趣拆着新收到的一堆信件。忽然,一个贴着女王头像邮票的洁白信封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苏珊姐姐的熟悉的笔迹,连忙拆开就看。万料不到映入我的眼帘的第一行字就是:
  
  威利,亲爱的弟弟,我流着眼泪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立即一口气急匆匆地读了下去。信上是这样写的:
  
  ……汤米被谋杀了。因为他实践了自己的诺言,在苔丝蒙娜湖底找到了一把绑在木棍上的燧石战斧。据古德里奇教授鉴定,这无疑是属于美洲印第安人的,汤米决定要亲自送到你的手里。
  想不到,消息传出去。当他乘坐的船在南非的德班港停靠的时候,当天夜晚就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石斧也被抢走了。留下一张字条,用木炭写着“卑贱的狗”!署名是“种族纯洁委员会”。
  亲爱的弟弟,你可要留神一些,别遭了他们的毒手。

  泪水顿时顺着我的面颊流了下来,压抑不住的怒火在胸膛里炽烈地燃烧。
  “畜牲!”鲍勃大叔看了这封信,气忿忿地重重一拳打在桌面上。船上的伙伴们都无不感到万分愤怒,当天便簇拥着我,在当地的海员俱乐部里召开了一个记者招待会,宣布了我誓把这项研究工作进行到底的决心,警告种族主义者暴徒不得继续胡作非为。
  并提请南非当局协助捉拿凶手,否则便会遭受全世界进步舆论的谴责。
  这个港市的群众对托马斯之死表示了极大的愤慨和同情。报纸上立即刊登出苏珊姐姐来信的影印件和我的照片,许多人亲自来到船上向我表示慰问。
  但是,从非洲极南端传来的反应却是极其令人不满的。不仅不积极缉捕凶手,反而在一家报纸上公然刊登了一篇文章,标题是《圣·玛利亚号水手威利的骗局》。旁边还罗列了好几条引人醒目的副标题:“一块棺材板,冒充古代‘独木舟’碎片;并不存在的托马斯和他的‘石斧’;原始独木舟能够漂洋越海吗?”尽管公正的人们都不会全然相信其中的一些造谣中伤的语言,但是由于许多人一时还不明真相,在这篇文章的影响下,也不得不提出一些疑问来要求解答:在苔丝蒙娜湖底发现的独木舟真是古代印第安人的吗?他们是怎样漂洋越海的呢?……
  为了最终揭破这个意义重大的疑谜,同时,用严格的科学证据来彻底粉碎种族主义者的诽谤,向全世界宣告历史的真相,美洲的一所大学创议举办一次专门的学术讨论会,邀请世界各地的许多著名学者都来参加。会议开幕的那一天,根据大会主席的安排,在我作了发现经过的报告以后,墨西哥的萨尔凡多博士发表了有关我保存的那块独木舟碎片的碳-14年龄测定报告。
  “这怎么会是什么棺材板呢?”他说,“它距今大约五千多年,应该归属于采集和渔猎时期的印第安早期文化。当时是原始公社社会,一些在近海捕鱼的印第安人,完全有可能被风暴冲带到远方去。”
  静默的会场里引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不少人发出啧啧的赞许声。但是不难看出,由于缺乏更确凿的证据,感情不能代替严格的科学,还不能就此作出最后的结论。许多学者企图用种种推理和旁证的方法来加以解释,也无法圆满地回答一切需要正面答复的问题。会议整整开了3天,陷入了僵局。眼看会期就要结束了,依然不能觅求到一种办法来证实这件事,我心里十分焦急。
  想不到在最后的一刹那,会议主席正要宣布这次学术讨论会结束的时候,大门一开,走进来一位白发老人。我一看,不由高兴得快要喊了起来。原来,这正是我的故乡,郡城历史博物馆的馆长古德里奇教授。
  “对不起,由于发掘工作还没有收场,我来晚了一步。”他笑容可掬地向大家招呼说,“我给学术讨论会带来了一件最好的礼物。”
  他说着,不慌不忙地朝大门那边打了一个手势,4个小伙子立刻就扛着一只被泥炭染得乌黑的橡树独木舟走了进来。
  “印第安独木舟!”萨尔凡多博士几乎和我同时喊了出来。
  “这只独木舟是在托马斯发现石斧的地方找到的,”古德里奇教授说,“托马斯作出了可贵的贡献。在那儿,我们一共找到7只独木舟。威利的姐姐苏珊证实说,无论尺寸和样式都和当时他们在苔丝蒙娜湖上划过的那一只一模一样。”
  “现在,我修正了自己的观点。”他接着说,“不仅认为美洲印第安人曾经到过英格兰,还可以判定他们曾在那里居住过,过着和美洲老家同样的渔猎生活。否则,就无法解释这些独木舟不是保存在海滩的沙层下面,而是在与大海隔绝的苔丝蒙娜湖里。”
  “您的意思是说,这是在他们自己的‘新大陆’上,按照美洲的样式重新制作的吗?”一位科学家感兴趣地提问。
  “正是这样,”古德里奇教授点了点头,“我使用碳-14法测试过独木舟的泥炭和年龄,都是五千多年以前。这个时期是冰河时代结束以来的最温暖潮湿的阶段,植物非常繁茂。从发掘到的化石证明,当时在湖畔的森林里有许多草食和肉食的动物。食物丰富,水草肥美,非常适宜于这些从美洲来的‘哥伦布’的生活。泥炭,就是那时的森林死亡以后堆积形成的。”
  从独木舟在会场门口出现的第一分钟起,所有的科学家的注意力就被紧紧吸引住了。当古德里奇教授宣布了他对独木舟的年龄测定结果,和萨尔凡多博士测验的数值完全相同时,这些举止沉着稳重的老科学家们也不由得纷纷站了起来,发出一阵阵由衷的欢呼。
  “祝贺你们,完成了一项重大的考古发现。”他们一个个离开座位,走到古德里奇教授、萨尔凡多博士和我的面前,握手表示庆贺。
  “现在已经有充分的材料,可以证明苔丝蒙娜湖底的独木舟是属于美洲来的‘哥伦布’的了。只是还没有办法弄清楚,这些原始时代的‘哥伦布’究竟是怎样乘着独木舟漂过辽阔的大西洋?这个问题如果没有满意的答案,还不能算是彻底解决。”一位态度严肃的科学家握着我的手说。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愿意去试一次。”我无限激动地说。
  “年轻人,你疯啦!”他的眉毛略微向上一扬,紧紧抓住我的手,像是担心海浪立时就会从这儿把我卷走似的。
  “不!”我说,“我坚信,古代印第安人能够完成的航行,现代的海员一定也能够在同样的情况下做到。我已经打定了主意,要用这种方式来证明美洲来的‘哥伦布’曾经到达过欧洲海岸。”
  “说得对,你去吧!”他凝视着我的眼睛,神情非常激动。隔了好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我相信你一定能获得成功,因为你是我所见到的最勇敢的人。”
  整个会场都轰动了,摄影机的镁光灯在我的身旁带着“砰、砰”的响声闪个不停。古德里奇教授和萨尔凡多博士走过来,噙着激动的泪水,轮流把我紧紧地搂抱在怀里……
   
孤舟横渡大西洋

  告别墨西哥;海上的种种险遇;谁站在峭壁上等待我?
  预定出海的那一天终于来到了。在此以前,曾有许多好心的朋友劝告我,不要以生命为儿戏,去冒这种吉凶莫卜的风险。也有不少人表示愿意无条件供给各种现代化的航海设备,从压缩饼干到海水淡化器,从无线电台到涂有防鲨鱼药剂的救生衣,甚至还有人自告奋勇要驾驶直升飞机和汽艇护航,或者干脆就和我同乘一只独木舟,以便同舟共济互相帮助,我全都婉言谢绝了。因为我下定决心,一定要严格按照几千年前的古代印第安人的方式去完成这次航行。只有这样,才更加具有雄辩的能力。我也不愿牵连更多的人,因为这毕竟是一次危险万分的航行啊!
  我乘坐的独木舟是根据古印第安的样式制作的。为了使这次航行更加具有象征性的意义,特地在尤卡但半岛的那座印第安古城废墟的郊外砍了一颗老橡树,在萨尔凡多博士的指导下制成了这艘独木舟。船身上散发出新砍伐的树木的清香,船头用鲜艳耀眼的红漆涂写着它的名字:“托马斯”号,因为我那永不能忘怀的老朋友——汤米的头发是红的。
  那一天,港岸上的群众拥挤不通,纷纷热情地挥手欢送我。这个港市的市长亲自率领了一支印第安民间乐队和一大帮记者,乘坐着一艘漂亮的小汽艇,把我一直送到外海,才依依惜别转回去。
  而所有停泊和驶行在两边的船只都从前桅直到后桅悬挂满了彩色缤纷的“全旗”①,并且拉出长声汽笛向我致敬。这个十分隆重而又充满了欢乐气氛的热烈场面使我非常感动。这一切,正如当地的一张报纸在第一版的通栏大标题上所写的那样:《航程5000海里,美洲在欢呼,送别自己的“克利斯托芬·哥伦布”——一个现代的“原始”航海家》。
  
  ①在欢庆的日子里,船上把所有的信号旗都挂出来,称为“全旗”。

  墨西哥的土黄色的岸线渐渐消隐在海平线下,前面是一派动荡不定的碧波。在开阔的海面上,波浪发出一阵阵哗啦不息的响声。航行的目的地——我的祖国英格兰,就在这一排排起伏无穷的浪涛后面,此刻四顾茫茫,我正处在天和海的中央。漂浮着一朵朵泡沫似的柔软白云的蓝湛湛的天空,像一个大碗覆盖着更加碧蓝的大海。
  然而,我并不是孤独的。头顶上,一群群雪白的海鸥疾速地扇动着翅膀,环绕着我的独木舟上下飞掠,像是印第安庙宇墙壁上雕塑的那些长翅膀的古代神抵都飞了起来,为我祝福和送别。水下,时不时地有许多游鱼在舟前舟后闪现出身影,似乎对这只崭新而又式样古老的独木舟怀有兴趣,争先恐后地为我在海上导航。
  在烟波缥缈的更远处,我知道还有许多友好的眼睛在密切注视着我。
  根据太阳的位置,判断出小船正向东北方漂行。从海流的速度和稳定不变的航向,可以推知我已驶入了墨西哥湾流的主流线。
  一切都很正常,这是一个好兆头,使我对整个航行充满了信心。如果没有意外的情况,便可以在预期的日子里顺利到达大洋彼岸的欧洲。
  现在,除了提防风浪之外,需要特别操心的是粮食和清水。因为古代的印第安人并不知道地球的另一面还有一个大陆,不会有意识地作好一切远航的准备。我扮演着一个在海上捕鱼,偶然被风浪卷走的“原始”渔民。除了随身携带的少量粮食和一小罐宝贵的活命的清水,就再也不能贮存什么食物。否则就将违背历史的真实,这次航行也就会随之而失去了意义,不能用事实来说服任何人了。
  为了补救这一点,在离港的时候,萨尔凡多博士手捧着一根用磨尖的黑曙石制成的古印第安式鱼叉,走到我的面前,双目炯炯地注视着我,对我说:“朋友,带上它吧!也许会给你一些帮助。”
  我对这根古怪的鱼叉瞥视了一眼,心里不禁浮泛起一股无法形容的奇异感觉。这可不是一根普通餐叉,只消握住它,便可以随心所欲地在碟子里叉起一块油汁滴滴的小牛排;而是一柄和海神波塞冬手里的三叉戟相似的庞然巨物,一路上很可能就要凭仗它在浩瀚无边的大海的“汤盆”里来回翻搅,捞取为了维持生命所必需的果腹品了。
  前面已经说过,海上的鱼很多,鱼身闪烁的银色鳞光,在波光浪影中不住诱惑着我。当几天以后,随身携带的一丁点儿食物几乎消耗殆尽,饥肠辘辘作响的时候,这种诱惑就变得更加使人不可抗拒了。我眼望着那些在碧波里来回梭游的鱼儿,忍不住抓起鱼叉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保持着独木舟的平衡,朝其中最近的一条使劲刺去。
  但是,哎——,实在太遗憾了,这条狡猾的金枪鱼在水里猛地一转身,鱼叉落了空。连它那像舵片似的尾巴也没有沾上半点,就眼巴巴地瞧着它摆了摆身子,在水浪里隐身不见了。我只好重新选择目标,一叉接一叉地往水里刺去。可是,尽管我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折腾了好半天,最后依旧两手空空。有一次,由于用力过猛,没有站稳身子,一骨碌跌进了水里,弄得像个落汤鸡似的攀上小舟。
  只是在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在鱼叉的木柄上刻着一行小字:
  “信念,勇气,耐心。”
  毫无疑问,这是萨尔凡多博士赠给我的一句临别箴言。也许他早已预察到我在海上可能遭逢到的一切,才把这根刻写了箴言的古代鱼叉赠送给我。是的,为了探索一个早已被人们遗忘的远古秘密,驳斥一切怀疑和偏见,证实古印第安人曾经首先横渡大西洋来到另一个大陆,我必须满怀必胜的信念,鼓足勇气和耐心来迎接一切严酷的考验才行。眼前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是,我必须尽快学会使用这根鱼叉,从海里捞点东西起来填饱肚子。这不仅关系到自身的生存,还决定着整个航行计划的成败。
  想到这里,精神不由一振,站起身紧握住鱼叉,重新朝水里刺鱼。好不容易才摸索出一些使用规律,费了很大的劲儿,叉住了一条鲜蹦活跳的大鱼。当把它从海里拎起来的时候,我早已饿得肚皮贴着脊梁骨,浑身酸软,没有半点劲了,只好像真正的原始人一样,皱着眉头把它生吞了下去。这时我才深深明白,这种原始的捕鱼技术并不比我在“圣·玛利亚”号甲板上的活儿更轻松,从而不得不对那些只凭着一叶小舟和一柄鱼叉,漂洋越海的先驱们表示由衷的钦佩。
  于是我就是这样,依靠所能抓到的极少数几条生鱼,搭配着极少量的剩余干粮,饱一顿、饿一顿地勉强支撑下去。
  在开阔的洋面上,风浪很大,这是过去我在大轮船上所从来没有认真体验到的。独木舟好像是一根光溜溜的漂木,在浪头上来回晃荡着,顺着汹涌的海流向前疾速地漂去,真是危险极了。不知有多少次,几乎被风浪倾翻,幸好我及时保持住平衡,才没有发生覆舟的悲剧。
  但是我终究不能像是神话中的百眼巨人似的,时刻都能及时觉察到来自各方的危险。有一次,小舟刚从一个大浪下面逃出,另一个像小山般的更大的浪头又迎面猛扑过来。我被折腾得晕头转向,一时还没有弄清是怎么一回事,立时就被腾空抛了出去,跌落在深陷的波谷里。
  糟啦!我连忙奋力挣起身子,向四处寻找独木舟。要是丢掉了它,纵使我有天大的本领,也休想逃脱性命,更甭提漂过大洋去完成那不平凡的使命了。这时,我已被卷在汹涌的波涛中,四周都是飞速滚动的海水。蓝玻璃般半透明的水浪像拳击师手上的皮手套似的,一下接一下无情地扑打在我的面门上,眼睛也被盐水迷住了。要在这一片咆哮不息的怒海中找到一叶小舟,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怎么办?要是丢掉了独木舟,就一切都完了。”我暗自恩忖道,尽力在海水里挣扎,企图探起身子朝四面观看寻找丢失的小船。可是在疾风的驱赶下,海浪像发狂似的翻翻滚滚地奔流着,在这一片喧嚣不息的风暴的中心,要想保持住身子的平衡不被大海吞噬下去,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还指望找到独木舟,真是比登天还困难。
  “波浪会不会把它冲得太远?”
  “它该不会已经沉掉了吧?”
  一个又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的嗡嗡作响的头脑里飞速地闪动着。如果其中任何一件是真的,后果就不堪设想。
  但是,萨尔凡多博士赠给我的那句可贵的箴言,“信念,勇气,耐心”,在这生与死、成功与失败的关键时刻,忽然在脑海里浮现出来。是的,只有充满信心,耐着性子,寻找一切机会,付出百倍的勇气,才有可能把握住命运达到愿望。尽管无情的巨浪接连不断劈头盖脑地压下来,四处飞溅的海水盐沫把我的眼睛刺得红肿发疼,我的头脑却开始冷静下来,暗暗下定了决心,哪怕只存在着百万分之一的希望,也要设法抓住它,找回自己的独木舟——
  那涂写着为这项科学探索献出了生命,亲爱的伙伴红头发托马斯的名字的印第安式独木舟。
  海神啊!我向你宣告:我,威利,不是一个任凭你随意拨弄的软木塞。在我的心胸里,渴求真理的火焰在熊熊燃烧,决不允许无知的风浪来摆布自己和这项科学研究的命运。
  我咬着牙,一面加紧挥动着手臂拨开层层海水,一面在头脑里飞速地盘算着一切,把过去在头脑里所积蓄的全部航海经验都运用出来,仔细分析当前的紧急形势,寻找最妥善的行动方案。
  从现有的情况判断,由于这是一只新砍伐的树木制成的独木舟,并没有负载任何重物,只要不经受极其沉重的打击,也许不至于马上就沉没,我刚被风浪从独木舟里抛出来不久,当时的风势还没有变化,正一股劲儿地朝东北方吹刮,它若是还没有沉下去,就不会漂流得太远。
  我开始定下心来,看清了水势,将身顺着海流的方向,努力泅浮到波峰最高的位置,设法探明独木舟的下落。可是,尽管浪涛一次又一次地把我举起,却总也看不见向往中的独木舟,心里真的发急了,开始怀疑贪婪的海神会不会真的张开大口把它吞了下去。
  正在危急之中,又一个大浪把我高高抛送到它的浪尖上。趁着这一刹那抬头一看,才瞧见我的那只独木舟正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它也随着波涛起伏,像一根火柴棍儿似的在水浪里上下浮沉着。我立即瞄准了目标,排开层层波涛的障碍,直朝那边游去。但是,在这汹涌不息的海面上,它竟像是有人操纵着似的,始终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漂浮着,若即若离的,一会儿消失在浪花中,一会儿又露出一丁点儿头尾,把我逗得心痒痒的,却始终赶不上。好不容易才挨到风势稍稍平息下来,海面恢复了平静,使尽最后的力气赶上了它。当我伸手抓住船舷,精疲力竭地爬上去的时候,一下子就晕倒在船舱里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慢悠悠醒了过来。这时,天色已经晚了,一轮血红的落日缓缓沉进了大海。它在临沉下的刹那间,像是无限依恋地斜瞥了我一眼,轻轻揭开它亲手披在我身上的霞光织成的被子,让黑夜把它那冰冷的大氅覆盖住我。在朦胧的夜色里,我支起疲乏的身子,借着星光察看了一下舱里的情景。这才发觉除了鱼叉由于用绳子缚得很牢,还没有丢失外,所有的其他物件,包括水罐和最后一点舍不得吃的干粮,全都被海水冲走了。前面不知还有多远的路途,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由于失去了清水,我更加感到说不出的焦渴。但是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解除困境,只好躺在狭窄的船舱里,仰望着天空中不住闪烁的星星焦急地思索,任随海流把我连人带船往前推去。
  海,在远处模糊不清地吟唱着。小船像摇篮一样在水波上轻轻晃荡,就像是在可爱的英格兰故乡的农舍里,妈妈正坐在我的身边,轻声哼吟着一支最悦耳动听的摇篮曲催我入睡似的。但是瞻望前途茫茫,心中十分烦躁,躺卧在狭窄的船舱里始终无法合上眼皮。我十分明白自己的处境,虽然眼前已经逃过一场风暴的袭击,但是漂泊在这风云莫测的大洋上,会不会遭逢新的危险,未曾被墨西哥湾流冲带到彼岸,就在中途葬身鱼腹?这可真是毫无半分把握的事情。
  我的顾虑并不是多余的。第二天早晨,当太阳神阿波罗驾驭着金色的马车,从霞光万丈的东方大海里冲开波涛跃上了天空,把光和热的金箭尽情撤向下界,还不到晌午的时候,我就被晒得头昏眼花、舌焦唇燥,在光溜溜的独木舟里无处躲藏,简直难以多忍耐一分钟。眼前虽然置身在一片迷迷茫茫的水域的中央,波光粼粼极目不见边,在热带的骄阳下面闪烁着星星点点诱人的亮光。
  但是它又苦又涩,怎么能解除焦渴呢?我就像沙漠里的遇难者一样,被折腾得头晕目眩,喉管干沙沙的像是要冒火,差一点又昏厥过去。
  更糟糕的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两条鲨鱼出现在独木舟的后面,越游越近,一直逼近到跟前了。这是一种热带海洋上特有的宽纹虎鲨,黄褐色的躯体上横布着许多暗褐色的条纹,两双狡黠的小眼睛紧紧盯视着我,毫无掩饰地流露出不祥的凶光,张开可怕的大嘴巴,活像是两只在丛林中一蹦一跳的猛虎。瞧着瞧着的,其中一只倏地一下直冲过来,用它那略带方形的额角猛撞了独木舟一下。它们的策略是十分明显的,企图撞翻独木舟,使我跌下大海,然后从容不迫地大嚼一顿。
  它们在波涛里一腾一挪,从左右两边绕过来夹击我的独木舟,互相更替着,一下又一下地猛撞船身,激烈的震荡,加以大海本身的波动,使小船危险万分地来回摇摆,我在船里几乎坐不稳身子。
  此时此刻,我的每一根神经都像是绷紧了的弦,真是紧张极了。刹那间我记起了许多老水手讲述过的各种各样的鲨鱼吃人的故事。在那些充满了血腥味的悲惨记录中,不乏先例说明这种凶猛的“海上之虎”如何主动进攻一只小船,把它撞沉或是从水下拱翻,然后极其残酷地噬食不幸的落水遇难者。当我一面竭力保持住小船的平衡,使其不至于倾翻,一面和咫尺之间的虎鲨互相紧张地打量着的时候,心里可真不是滋味。
  不,我决不能困坐在这小小的独木舟里束手待毙。我的手中并不是没有武器,要驱赶开它们,只有拿起萨尔凡多博士赠送给我的那根鱼叉,像古代的印第安战士那样和这两个该死的畜牲作一场殊死的搏斗。
  “勇气!”我想起了刻写在鱼叉上的箴言中的两个字,一股不可阻遏的力量陡地从胸间升起,推动着我霍地站起身子,不再只是为了防备跌人水中而消极地躲避,改变了一种方式,看准了从左面冲过来的一头虎鲨,出其不意地猛刺过去。这一下真是刺得准极了,黑曜石刃尖一下子刺穿了它的背脊,一股红殷殷的鲜血顿时像喷泉般迸射出来,染红了周围的海水,由于刺得很深,受伤的鲨鱼疼得直打滚,以致我一时无法把鱼叉拔出来。
  海浪疾速不歇地滚动着,那只鲨鱼猛地一扭身子,险些儿弄翻了小船,把我拖下海去。只听得僻地一声,鱼叉的木柄折断了,受伤的鲨鱼的背脊上插着大半截鱼叉,载沉载浮地从侧面游开了。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条鲨鱼又猛袭过来。这一次,它采用了一条更加诡谲的计谋,笔直潜游到我的船底,猛地一拱身子,独木舟被撞得船底朝天,我被抛下了大海。鲨鱼不慌不忙地在海上兜了一个圈子,准备扑上来捕食我。
  正在这个时刻,在急速动荡的波光浪影里,我仿佛瞥见了一条更加庞大的黑影从水底迅速升起来,慌乱中没有看清是什么东西,好像是一条体形特大的灰黑色的鲨鱼。天呀!这一来我的海上冒险事业眼看可就真的要完蛋了。
  但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奇迹立刻出现了。这条怪鲨鱼竟不朝向我这个唾手可得的“食饵”进攻,而是直朝那只凶恶无比的宽纹虎鲨扑去。在迅速翻卷的浪花里,我似乎瞥见它们在水下猛撞了一下;接着无论是刚才张开大口想吞噬我的虎鲨,还是那条奇怪的大鲨鱼全都消失了踪迹,眼前只是一片蓝幽幽的海水,显得异常冷清。
  我这才得到了喘息的机会,游过去把船底朝天的独木舟翻转来,坐在船舱里,用手拭了拭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梦。
  然而金灿灿的热带太阳正当顶曝晒着,海上飘浮着一团未曾消散尽的鲨鱼血痕,一切都表明是一个极其真实的环境。也许是善良的普洛透斯,那古希腊传说中变化无穷的海中智慧老人,化身为一条大鲨鱼在最危急的时刻搭救了我的性命吧!
  然而,我再也无法来仔细琢磨这个古怪的问题了,经过了一场激烈的搏斗之后,周身变得酸软无力,饥饿、焦渴和疲乏都一下子袭了上来,只觉得眼前一黑,就仰面跌倒在船舱里人事不省了。
  我在独木舟里不知躺了有多久,一阵冰凉得沁人心脾的水点洒在面门上惊醒了我,朦胧中只觉得小船在剧烈地簸动,连忙睁开眼睛一看,原来天下雨了。
  这场雨把我的周身淋得透湿,使我完全恢复了清醒。过去我在航途中曾多次尝过这种暴雨的滋味,老是埋怨它突然在天空中降落,使人猝不及防,淋湿了舱面上的货物,给我增添了不少麻烦。可是却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令人高兴过,因为它可以源源不绝地供给我以清水,帮助我沿着古印第安人的足迹横越过辽阔的大西洋。
  这时只见天空中布满了灰沉沉的云块,紧压在头顶上方不远的地方,使天和海之间只剩下很狭窄的一道缝隙。在这一丁点空间中,到处都飞溅着密密匝匝的雨点,远处、近处一片水雾迷蒙,仿佛天河的底被捅漏了似的。
  热带的暴雨虽然来势凶猛,可也有来去飘忽无踪的特点。机不可失,我连忙用双手掬住,接了一些雨水喝了几口。船舱里也积了不少水,又伏身下去咕噜咕噜地喝了个痛快。在热带地区经常有这种暴雨,再往北去,进入如今正是阴雨霏霏的季节的西欧沿海,只要注意节约用水,就有可能勉强拖过去了。
  但是,食物仍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失去了鱼叉,我总不能跳下海去赤手空拳地抓鱼吃啊!
  我把目光转向大海,海是缄默的,微微起伏的水面闪烁着捉摸不透的波光。海啊!神秘的大海,难道你不疼惜一个水手,铿吝得竟不肯付出哪怕只是一条小鱼,让我维持住生命?
  热带雨后的海上是宁静的,天空像是被雨水彻底冲洗过一遍,显得特别明净。我饿得奄奄一息地半躺在小船里,眼巴巴地望着一群又一群的鱼儿在面前游来游去,束手无策地想不出半点捕捉的办法,感到十分懊恼。唉,善良的普洛透斯,要是这时你能施展出神通,重新给我一柄印第安鱼叉,该有多好啊!
  忽然,像是对我的心事作出回答,平静的海面起了一阵浪花,一群热带所特有的飞鱼冲开波涛,扇动着翅膀般的前鳍,一条接一条地从水上飞了起来,横越过小舟,就在我的鼻尖下飞过去,其中一条气力不佳,半途跌落在船舱里,还想挣扎着飞起来,我连忙扑上去一把抓住。接着又像捕捉蝴蝶似的,用手掌迅速击落了跟在后面的几条飞鱼。现在,满可以饱饱地吃上一餐了。但是我忍住嘴,并没有把所有的鱼都吃完。因为我很明白,这只不过是侥幸而已,同样的情况决不可能再发生第二次。我灵机一动,打定了一个新的主意,要留下一些鱼肉来做饵,在海里钓鱼,以维持食物的经常性来源。
  这项工作说着似乎很容易,做起来却十分困难。因为我缺乏挂饵的鱼钩,只能把系着鱼肉的绳子挂在船边引诱鱼群,待它们游近的时候,突然伸出手去捕捉一条。过去在苔丝蒙娜湖边,红头发托马斯曾经教我用这种方法抓过鱼,心里还有几分把握。想不到这种儿时熟稔的伎俩真灵,或许是由于大洋里的鱼对人们缺乏应有的警惕,当我感到万分心疼地损失了几块饵料以后,终于使出一个闪电般的动作,逮住了一条行动略为迟缓一些的大鱼。我尽量节省着吃了好几天,最后用鱼骨磨制成了一个真正的“鱼钩”。这样,我就不愁没有更多的鱼儿来上钩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每过一天,我就用指甲在船身上刻划一道痕迹,就像海上鲁滨孙似的,在独木舟上漂泊了很长一段日子。
  滚滚滔滔的墨西哥湾流像是一条巨大的传送带,日夜不息地把我漂送往东北方向。南方夜空中特有的美丽的星座,一个个在起伏不定的海平线上逐渐沉沦下去,北极星带领着灿烂的拱卫群星在天穹上越升越高。拂面的海风开始夹带着一些儿凉意,这一切都表明我已经接近了高纬度的欧洲海岸,向往中的目的地已经不远了。
  在航程的最后两三天里,我没有钓上一条鱼,也没有得到一滴雨水来浸润干渴得快要冒烟的喉咙眼儿,身子变得极度虚弱,几乎没有气力支撑起来了。甚至由于又饥又渴,还曾几次昏厥过去,在横扫过小舟的浪花的淋洗下才慢慢清醒过来。但是在即将取得最后胜利的希望的鼓励下,我却满怀信心地忍受着这一切灾难的煎磨,整天伏在船头上朝向远方察看,冀图眺见那随时都可能在眼前浮现的海岸影子。
  大海的远处闪烁着模糊的波光,一眼望去,海面无限空旷,海平线是那样的遥远,远得既听不清那儿的波涛声响,也无法从沉沉的雾霭中分辨出任何具体的形影。独木舟顺着海流缓缓地漂浮着,直朝那不可捉摸的远方驶去。
  这时,我的精力已经消耗殆尽,头晕眼花地伏在小船上,几乎不能动弹一下,开始认真考虑一个严肃的问题:海上一切未可预料的事情随时都可以发生,我再也没有精力来应付不测的事件。
  自己是否能够活着漂过大西洋,把探索胜利的消息告诉亲爱的故乡英格兰和所有一切关心这一问题的人们,完全没有一点把握。但是当我把耳朵贴着船底,倾听见海流在船身下面发出一阵阵十分清晰的哗哗不息的声响,就不由又从内心里发出宽慰的微笑。因为水声表明了流势很正常,正载负着我的独木舟直朝欧洲方向驶去。如果独木舟漂到了岸边,即使我不幸在途中牺牲了生命,也能在一定的程度上证明我的推测的合理性,说不定还能激发起后来的人们继续探索的信心。我慢慢伸出手去,在船身上又刻划了一道表示日期的痕迹,并把记录本从怀里掏出来,写完了这一天的航海日记以后,用防水的塑料袋小心地包裹好,紧紧缚在船上,准备万一波浪将我卷走了,还能把原始记录完整无缺地奉献在全世界人们的面前。
  在海上的最后几天,就是这样不饮不食,奄奄一息地躺倒在船舱里度过去的。突然在一个寒冽的清晨,睁开眼睛时,看见有几只周身雪白的水乌在头顶上不住飞旋。它们逐渐降低高度,围绕着独木舟飞了一圈又一圈,仿佛对我和这只陌生的小船感兴趣似的。
  “水鸟是陆地消息的最先报告者,有了它们,陆地就不会太遥远了。”我兴奋地想道。
  约摸在几个小时以后,当眼睛已经望得酸疼的时候,终于在海的远处瞥见了一抹陆地的阴影。起初它极其模糊不清,只是蜷伏在天穹下面的一条位置极低、极低的黑线,在浪隙间不住闪现着影子,仿佛每一个掀起的波涛都可以把它吞没似的。后来随着小船越漂越近,它在海平线上便愈升愈高,渐渐分辨出这是一道深灰色的陡峭崖壁。多年的航行经验告诉我,这不会是别的地方,应该就是我的亲爱的祖国的极北端,苏格兰高地的海岸线。啊,我有多么高兴呀!我终于通过自身的实践,十分圆满地解释了苔丝蒙娜湖底的独木舟之谜。证实了确曾有少数的古印第安人,作为海上遇难的幸存者,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前的很久,首先随波逐流到达了我们的这块古老的;旧大陆。这该是考古学上的一个重大的发现,对于种族主义者所散播的所谓“白种人永远高于有色人种”的谰言,又是一个多么辛辣的讽刺啊!
  在巨大的胜利的喜悦的鼓舞下,我使出了一股就是连自己也无法想像的力量,摇摇晃晃地在独木舟上站了起来,使劲挥舞着手臂,企图引起岸上的注意。想不到正在这个时候,使我万分惊诧的是,忽然在我的面前浮起了一艘小型潜水艇。舱门一打开,走出来古德里奇教授、萨尔凡多博士、鲍勃大叔和好几个记者、医生、佩戴氧气面罩的潜水员。原来,他们极其关心我的安全,又不愿公开露面打扰我,一直隐伏在水下悄悄跟随着独木舟,从美洲直到这里,准备在最危险的时刻才出面营救我的性命。从船体的外形和大小,我悟出了帮助我摆脱开虎鲨的进攻的那条“怪鲨鱼”,原来正是这艘由朋友们所驾驶的潜水艇。
  抬头看,峭壁顶上也出现了一大群人。那是潜水艇里的朋友们仔细测量了海流的方向和独木舟的漂行速度以后,用无线电通知他们预先到这里来等候我的。他们挥舞着鲜花,不住呼喊着: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美洲来的‘哥伦布’!”其中的一个是苏珊姐姐,她第一个从山崖上奔跑下来,跳上涂写着红头发托马斯的名字的独木舟,把我紧紧搂抱在怀里,在我的脸颊上吻了又吻,说:
  “亲爱的弟弟,你还记得我们在苔丝蒙娜湖上的那一次航行吗?你真的像汤米当时所说的那样,在大洋彼岸‘发现’了一个‘新大陆’。”
  听着她的话,我笑了,回答说:“可是这一次是由西向东,而不是红头发埃立克由东向西的航行啊!”
  “航向并不重要,”她热情洋溢地说,“重要的是你漂过了大西洋,解决了一个重大的远古疑谜,这可比哥伦布要早得多呢!”
  “好啊!”崖上、崖下的人群齐声欢呼着,声音震动了山崖和大海。回头看,初升的太阳的霞光已把西边极远处的海面照亮了。
  我深深相信,霞光一定会把我们的欢呼也传带到独木舟出发的地方,那边,美洲的朋友们在翘望着,将会为一项蒙罩满了历史的灰尘的事件被重新证实,同声发出由衷的欢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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