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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扬的目光沿着地平线慢慢移动着。层云华盖遮住了这个巨大星球的边缘,但在无法猜测到底有多远的地方,有一块杂色的斑点,可能是另一座城市的高塔。他向那里注视了很久,然后才继续观察别处。

  他转了半圈身子,便看见了大山。大山并不在地平线上,而是比那更远,那是一座锯齿状的孤峰,高高攀上世界之顶,较低的山坡藏匿起来,就像水面之下隐蔽的巨型冰山。他想弄清那山的大小,但徒劳无功。在引力如此之低的星球上,很难想象会有这样的高山。他好奇地想,超主们会在山坡上运动嬉戏,像鹰隼那样掠着高耸的岩壁飞翔吗?

  这时,山开始慢慢变化。他刚开始看时,它呈现出一种呆板而不祥的红色,靠近峰顶的地方有些模糊的斑纹,无法分辨清楚。他定睛仔细看,才发现它们正在移动……

  一开始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努力说服自己:先入为主的成见在这里毫无用处,不能让头脑拒绝任何感知到的信息。他不应试图理解,只应该观察,理解是以后的事情,也许什么也理解不了。

  那座山——既然没有别的词,他还是把它称作一座山——好像是活的。他想起那只藏在拱顶下的眼睛,不,这不可能。他看见的不是一个有机的生命,甚至他怀疑,那也不是他所了解的任何物质。

  暗红色变亮,变成一种怒火般的色调,现出一道道黄色的条纹,扬觉得那是一座火山在向下面的大地喷出一股股熔岩。不过,凭着那些偶尔出现的斑点看,那些条纹是从下往上流的。

  现在,又有什么东西从围绕大山的红宝石色云朵间升了起来。那是一个巨大的圆环,与地平线一样平展,非常圆,颜色绝美,那是一种扬已经远远背离的颜色,地球的天空也没有这种可爱的蓝色。在超主的世界他也从未见过这种色调,唤起了心中的渴望和寂寞之情,让他的喉咙一阵哽咽。

  圆环一路上升,不断扩展着。它已经超过了山的高度,靠近的圆弧朝他这里快速扫了过来。扬想,那一定是某种涡流,一个直径达几公里的烟雾环。但它不像他预料的那样转动,尽管体积在增大,它并没有变薄变散,看上去还是一样坚实。

  它的影子先期到来,匆匆而过,很久以后圆环本体才庄严降临,扫过他的头顶,同时不断升高。他一直注视着它,直到它变得像一根细细的蓝线,在周围红色的天空中难以辨认。当它终于消失时,直径可能已经足足有几千公里,而且还在继续长大。

  他回头再去看那大山。山现在是金色的,全无任何斑点。也许,一切都出自他的想象——现在他什么都肯相信了——但山更高,更窄了,像旋风中的漏斗一样旋转起来。一时间他傻傻地站在那儿,整个脑子都僵住了,直到这会儿,他才想起了照相机,便将它举起,对准那令人震惊的谜一样的图景。

  温达腾闪身挡住了他的视线。两只大手决断地遮住镜头,逼着他放下照相机。扬没有坚持,何况坚持也没用,但突然之间那个远在天边的东西让他感到极端的恐怖,再也不想跟它搅合在一起了。

  旅行中超主们从不阻止他拍这拍那,对这次例外温达腾也不解释。他倒花了不少时间听扬仔细描述他的所见。这时扬才发现温达腾跟他所看到的东西全然不同,因此,他头一次开始怀疑超主也有自己的主人。

  现在他回家了,所有奇景、所有恐惧和神秘都留在了身后。他乘坐的是同一条飞船,这他可以肯定,不过不是同一批乘员。不管超主能活多久,大概他们都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家,把几十年的生命花费在漫漫的星际旅行上。

  当然,相对论的时间膨胀效应是双向的。超主走一个来回可能只用四个月,但他们回家时自己的朋友已经老了八十岁。

  如果愿意的话,扬无疑可以留在那里度过余生。但温达腾提醒说,几年内都不会再有飞船去地球了,建议他利用这次机会。大概超主们觉得尽管时间不长,可他的脑力已几乎支撑不住,又或者他们觉得他讨厌,不想把时间花在他身上了。

  这些现在都已无关紧要,地球已近在眼前。这个场景他见过上百次,但都是通过遥远的电视摄象机镜头看见的。现在,他终于亲自登上了太空,他的梦想拉开了最后的一幕,下面是那沿着永恒轨道转动着的地球。

  那巨大的蓝绿色月牙只是它的四分之一,大半个可见部分还处于黑暗之中,只有很少几片云朵沿着信风带飘散。北极冰帽闪闪发光,但远远不及北太平洋反射的阳光刺眼。

  有人或许会以为这是一个水的世界:整个半球几乎没有陆地,唯一能看见的是澳大利亚大陆,那是在大气阴霾中地球边缘上的一块暗色的雾霭。

  飞船朝地球那巨大的锥形阴影部分飞去,明亮的月牙缩小了,缩成一张燃烧着的弓,闪烁片刻便消失掉了。下面是一片黑色的夜,世界在沉睡。

  接着扬发觉不对劲。下面是陆地,可是那珠链般闪亮的灯火哪儿去了?光彩焕发的人类城市哪儿去了?处在阴影中的整个半球没有一星一点的光亮,那数以百万千瓦计的灯火呢?一度如天上繁星般密布,现在却消失得毫无踪影。他望着下面,就像望着一个人类还未出现之前的地球。

  他脑子里想象的还乡绝不是这个样子。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这么看着,一阵莫名的恐惧感袭上心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什么超乎想象的事。飞船在降落,着意兜了一个长长的圈子,又一次进入了阳光照耀的半球。他看不到实际的降落过程,地球的图像一闪而去,代之以毫无意义的线条和光亮组成的图形。等图像再次出现时,他们已经着陆了。远处是一座座高大的建筑,机器绕着它们运行,一群超主正在看着他们。

  当飞船进行压力平衡时,不知哪里传来一阵空气发出的闷声啸叫,然后是大门打开的声音。他再也等不及了,几个沉默的巨人宽容或是漠然地看着他跑出了控制室。

  他到家了,又一次看见了自己熟悉的太阳,呼吸着洗涤他肺部的空气。舷梯已经落了下来,他等待片刻,让眼睛习惯一下外面刺目的阳光。

  卡列伦站在那儿,稍稍离开他的同僚,站在一个装满箱子的大货车旁边。扬一眼就认出了监理人,看出在这些年后,他依然毫无变化,而扬并不为此感到吃惊。这倒是唯一一件在他预料之中的事情。

  “我一直在等你,”卡列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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