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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17

  卡列伦的请求就像一枚炸弹,虽然自聚居地建成以来,人们就知道这事终有一天会发生。每人都清楚,这项请求象征着雅典事务的一个巨大危机,谁也不知道最后的结果到底是好是坏。

  直到现在,聚居地一直我行我素,没有受到超主任何形式的干预。他们完全把它放在一边,当然,如果人类的活动不具颠覆性,不冒犯他们的行为法规,他们大多不管不问。聚居区的目的是否具有颠覆性还不清楚。他们是非政治性的,但他们在争取知识和艺术上的独立。谁知道这种独立会带来什么?超主可能对新雅典的未来比它的创立者们看得更清楚,他们可能不喜欢这样的未来。

  当然,如果卡列伦想派一个观察员、检查员或者谁知道他怎么称呼的人来聚居地,大家也只能接受,没有任何办法。二十年前超主宣布他们废止了所有监视装置,人类用不着担心自己被人窥探了。但是,事实上这种仪器仍然存在,就是说如果超主想看,任何东西也瞒不过他们的眼睛。

  岛上有些人欢迎他们来,认为这种访问是一个机会,可以弄清超主心理上的一个小问题,那就是他们对待艺术的态度。他们认为艺术是人类不成熟的失常表现吗?他们自己有任何形式的艺术吗?如果真有,这次访问的目的是否纯粹是美学意义上的?或者,卡列伦的动机并非如此简单?

  围绕这些问题产生了无休止的争论,准备工作当然也在进行。人们对来访的超主一无所知,但人们设想他对文化有很强的理解力。至少可以做个试验,一帮学识丰富的精明人要看看他的各种反应。

  目前的理事会主席是哲学家查尔斯·延·森,这是一个喜欢挖苦,但基本上讨人喜欢的人,年龄不到六十,算得上风华正茂,柏拉图会把他看作一位哲人政治家的典范,尽管森并不完全赞同柏拉图。他认为柏拉图严重歪曲了苏格拉底的思想。他是坚持充分利用这次访问机会的岛民之一,一心要让超主看到人类仍然具有充分的主动性,就像他断言的那样:人类还没有被“完全驯化”。

  雅典的任何事情都有一个委员会来经办,这是民主手段的基本标志。确实,有人把聚居地定义为一套委员会的连锁系统,但这系统的运作基于社会心理学家耐心细致的研究,他们才是雅典的真正奠基人。聚居地社会不太大,其中的每个人都可以参与它的管理事务,成为真实意义上的公民。

  作为艺术圈的领导人,乔治不可避免地成了接待委员会的成员之一。不过,这次他准备暗中操作,反其道而行之。超主打算研究聚居地,乔治也同样要研究一下他们。简对这种做法不太高兴。自打在博伊斯家那一晚以后,她就暗暗对超主怀有敌意,自己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她只希望尽可能少跟他们打交道,而小岛吸引她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它所期望的独立。现在,她担心这种独立已受到了威胁。

  超主乘坐一架普通的人造飞行器到来,并没举办什么隆重的仪式,让那些打算看热闹的人大失所望。这位超主可能是卡列伦本人,谁也分不清超主哪个是哪个,他们全都像同一个模子做出来的拷贝。也许是由于某种不为人知的生物过程,他们才全都长成了这样的。

  第一天过去后,岛民们也就不太注意那辆低声经过身边、到处游览的公务车了。对访问者的正确称呼是“赞扎尔特莱斯科”,这太难念了,为了方便大家很快就改称他为“调查员”。这名字取得实在恰当,因为他对统计数据很有兴趣,什么都想调查一番。

  午夜后,查尔斯·延·森把调查员送回他的临时基地飞行器上,已经感到精疲力竭。调查员无疑要在飞行器里通宵工作,而此时接待他的人类则沉溺于睡眠这种天生的缺陷之中。

  森回到家,太太正焦急地等待着他。夫妻二人感情甚笃,尽管他们有客人时,他戏谑地引用苏格拉底悍妻的名字,称呼她赞西佩;她也一直威胁说要一报还一报,酿一杯毒芹酒给他喝,幸好这种饮料在新雅典不像老雅典那么流行。

  “结果还好吧?”她给丈夫端来饭菜,问道。

  “我觉得还行,不过谁也说不准他们绝顶聪明的大脑在想什么。他很感兴趣,甚至赞美了几句。我顺便为没邀请他到咱们家来而道歉。他说他很理解,他也不想让自己的脑袋撞上天花板。”

  “你今天给他看了什么?”

  “聚居地的生计问题。一般来说我对这些事情挺厌烦的,可他却没有。你能想到的有关生产的问题,他一个个都问遍了,我们如何保持收支平衡,我们的矿产资源,我们的出生率,如何得到食物等等。幸好我让秘书哈里森跟着我,他准备了自打聚居地开创以来的所有年终报告。你真该听听他们交换统计数据。调查员借去了不少,我敢打赌明天见他的时候,他能把什么都背给我们听。这种智力表演真让人受不了。”

  他打了个哈欠,心不在焉地吃了起来。

  “明天应该更有意思一点儿。我们去中高等院校看看。到时候我们得问问他们那儿是什么情况,礼尚往来嘛。我想了解超主怎么培养孩子,当然,或许他们也有孩子吧。”

  恰恰是查尔斯·森的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在其他问题上调查员都很健谈。他会以一种令人玩味的礼节回避一些让他棘手的质询,而后,又会出人意料地变得坦诚以对,信誓旦旦。

  真正的私密接触是在他们离开聚居地引以为傲的学校,开车上路的时候。“为未来而训导这些年轻人的思想,”森博士说,“是一项重大责任。幸运的是,人类的适应性很强。只有极度低劣的教育会带来持久的损害。哪怕我的目标错了,这些孩子们也能够克服。你都看见了,他们十分快乐。”他停顿了一下,逗弄般地抬头瞥了一眼这位高大的乘客。调查员紧裹在一件反射出银光的外套中,这样一来,他的每寸皮肤都不必暴露在强烈的阳光下,森教授知道在深色的太阳镜后面,一双大眼睛在看着自己,毫无感情,或者有感情,但他永远不能理解。“我们培养这些孩子遇到的问题,我想,跟你们面对人类时遇到的问题很相似。你同意吗?”

  “在有些方面是,”超主严肃地说,“在其他方面,也许更类似的例子可以在你们的殖民地国家的历史中找到。罗马和大英帝国也因此让我们很感兴趣。印度的情况就特别具有指导意义。我们与英国对印度的主要区别,在于英国人去印度并没有真正的动机,就是说,除了贸易或者为了对抗其他欧洲大国这种暂时利益,没有明确的目的。他们拥有这个帝国,却不知道拿它怎么办,也从来没有真正快活过,直到最后摆脱它。”

  “那么,是不是时间一到,”森博士立刻抓住这个机会,问道,“你们也会摆脱你们的帝国呢?”

  “我们会毫不迟疑。”调查员回答。

  森教授没有接着问下去。这回答直截了当,毫无客套,让人有些不快,恰好这时他们也已到了大学校园,一群教职工已经等在那儿,等待用这个真实的、活生生的超主来磨砺他们的智慧。

  “我们了不起的同行们已经对你解释过,”新雅典大学校长钱斯教授说,“我们的主要目的是让人们的思维保持敏捷,让他们得以发现自身的潜力。在这个岛以外的地方,”他的手势指示着世界其他地方,“我担心人类已经失去了主动性。有了和平,有了所需的一切,但就是没有见识。”

  “但在这儿,当然……”超主插嘴说,语气很温和。

  钱斯教授缺乏幽默感,自己也隐约感觉到了这一点,这时疑惑地扫了超主一眼。

  “在这儿,”他接着说,“我们不被那种认为安逸有罪的古老观念所困扰,但我们认为被动地接受娱乐活动远远不够,每个岛上的人都有一个雄心大志,总结起来也很简单,就是做任何一件事,不管多么渺小,都要比其他人做得好。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达到这一目标。但在这个现代世界,重要的是要有一个信念,是否实现并不那么重要。”

  调查员看来不想发表什么意见。他已脱去了那件防护外套,但仍然带着深色眼镜,虽说屋里的光线已经暗了不少。校长怀疑戴眼镜是否出于某种心理需要,或者只不过是一种伪装。人们本来就难以看懂超主的心思,戴了这副眼镜就更没有指望了。不过,他好像并不反感那些多少有点儿挑战性的言论,也不反感人们批评他们对地球实施的相关政策。

  校长正要继续发难,科学部主任斯佩林教授决定进入战斗,来个三方辩论。

  “你们无疑知道,先生,我们文化的一大问题是艺术和科学的分野。我非常想听听你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你是否赞成‘艺术家都不正常’这样的看法?他们的作品,或者创作冲动来源于某种深层的、心理上的不满足?”

  钱斯教授有意清了清嗓子,但还是让调查员抢了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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