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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和安德不同,虫族女王不会把它的指挥权分交给下级。严格说来它根本没有下级。单体虫人如同它的手和脚,现在它必须让成百上千只手脚同时舞动起来,难免会有点力不从心。

  那就是它为什么没能做出正确判断的原因。难以计数的战舰等着它调度安排,它无法在短时间内把一切都处理妥当。所以,它没能及时挡住忽东忽西、飘飘悠悠、不断向行星逼近的安德的圆柱编队。

  事实上,虫族的错误很滑稽。当安德不断接近行星的引力场时,虫族舰队却忙着在安德编队的后面布置壁垒。

  它们想截断我们的退路。

  豆子立刻认识到,虫族之所以铸下如此大错的本质原因:它们从以前的战斗中总结出了错误的经验。迄今为止,安德在战斗中总是尽可能保存实力。总要给舰队留一条后路。虫族一定认为人类不可能拿自己的生命冒险,所以它们才凭借兵力优势,想把安德的舰队一网打尽。

  不管怎么说,战争之初,就应预见到虫族迟早会犯下这种错误。纵观人类历史,任何伟大的胜利背后,失败者犯下的错误,总是和胜利者表现出的才华对等,甚至可以说是相辅相成。虫族认定了一个死理,以为个体生命的价值在人类的心目中高于一切。我们从不舍弃任何一架战机和飞船,那是由于每个战士的生命都像一个虫族女王那样重要。但它们不懂,人类有时会表现出另一个侧面——舍生取义。为了拯救战壕中的战友,我们可以将自己的身躯扑到手榴弹上。我们跃出战壕,冲向敌人阵地,像飞蛾扑火一样死去。

  它们不相信我们会使用“设备医生”,因为一旦发射,人类的飞船也只有死路一条。但很显然,安德下达的向行星挺进的命令,意味着这次攻击就是一次自杀性攻击。这些飞船完全没有穿越大气层的防护设备。但是为了进入发射“设备医生”的有效距离,它们必须进入大气层。

  冲入行星的引力场,在飞船被大气层摩擦烧毁之前发射“设备医生”。如果成功,行星将被彻底炸成碎片,连锁反应的能量场将延伸向太空,波及所有本来有希望生还的飞船。无论赢还是输,参加这场战斗的人都没有幸存的可能。

  虫族从没见过人类飞船的这种疯狂举动。它们不能理解,是啊,人类通常总会保护自己的生命,但这次是个例外。

  几年来针对虫族所进行的全部训练和研究,是否使安德本能地认识到虫族会犯这种致命错误?

  我不知道这一点。所以换了我就想不出这种战术。我想不出任何对策。安德是唯一一个知道,或者说猜测到,或者说下意识地感觉到,应该这样去做的指挥官,他相信这种同归于尽的战术能够使敌人迟疑、出错、崩溃,最终失败。

  或者他一无所知?他是否和我一样,看出这场战斗没有任何取胜机会?他这样做是想甩手不干,赌气退出游戏?我那一句“敌人的大门在下方”引发了他绝望的情绪,所以他干脆让他的飞船全部自毁?我们的胜利难道只是一个偶然的意外吗?

  不,就算我那句话刺激了安德,促使他做出这种决策,但编队、佯攻、闪避和曲折前进的路线仍然是他精心设定的。安德以前的胜利教会敌人,始终把我们当成一种理性的生物来看待。那些可怜的外星人哪怕在做噩梦的时候,可能都不会想到人类有朝一日会突然间变成最可怕的怪物。它们不知道盲斗士参孙的故事:撼倒大厅支柱,和敌人同归于尽。

  在那些飞船上,豆子想,都是抛家别子、放弃了故土的人,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跨越星系,与人类的死敌决战。现在,他们也许已经明白了安德的战略意图,需要他们全部付出生命。但是,他们义无反顾地服从了指挥官的命令。

  可是,坐在精致的游戏机前指挥他们的这些孩子,却根本不知道他们所表现出的大无畏精神和他们所付出的牺牲。我们没有能够给予他们应得的尊敬,因为我们甚至不知道这些无名英雄的存在。除了我。

  卡萝塔修女最喜欢的一段《圣经》故事浮现在豆子的脑海里。也许因为她没有孩子,这个故事才对她那么重要吧。她给豆子讲押沙龙谋反的故事,押沙龙背叛了自己的父亲大卫王。在战斗中,押沙龙被人杀死。人们把这个意味着胜利、意味着不会再有士兵死亡的消息告诉大卫王。人们告诉他,他的王位安全了,他的生命有保障了。但这个时候,大卫王却一心只想着他的儿子,他深深爱着的儿子,他死去的儿子。

  豆子埋下头,这样他的声音就只会被他所指挥的人听到。现在,时间只允许他说几句话,他按下一个按钮,把自己的声音传送到了遥远的舰队上那些战士们的耳朵里。豆子不知道他们听到他说的话以后会产生什么想法。他们会听到他稚气的童音?或者声音经过扭曲以后,他们会误认为他是一个成人?也许他们听到的只是经过电脑处理以后的干巴巴的机器人语言?没关系。总之在遥远的舰队里,一定会有人听到他这几句以某种超光速传递过去的话语,上帝作证。

  “哦,我的儿子押沙龙。”豆子轻声说道。同时第一次体会到,曾经说出这话的人是多么痛苦。而这样的话从一个坚强的男子汉嘴里说出来,又是多么让人控制不住眼里涌出的热泪。“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押沙龙。上帝知道,我愿意替你去死,哦,押沙龙,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们!”

  他做了一点小小的改动,但上帝应该能够理解。就算上帝不能理解,卡萝塔修女也一定能理解。

  现在,豆子想,该下命令了,安德,你千万不要在此刻放弃。虫族已经察觉到危险。它们正在集中兵力。它们想在我们的武器发射出去之前,先把我们清扫出它们的天空。

  “佩查中队以外的所有人注意。”安德说,“以最快的速度直扑下去,向行星发射‘设备医生’。离行星越近越好,尽可能拖到最后一秒。佩查,你负责掩护。”

  豆子和其他支队长将安德的命令传达到自己下属的舰队。现在除了观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每艘飞船都只能靠自己。

  敌人终于恍然大悟,不顾一切地向垂直下冲的人类战机开火。一架接一架的战机被不断涌来的虫族战舰击毁。只有很少几架战机侥幸冲进了行星大气层。

  坚持住,豆子想。尽可能多坚持一会儿。

  有几艘飞船发射得太早,“设备医生”引爆之前在大气层中被烧毁了。还有几艘没来得及发射,飞船就起火了。

  只剩下两艘飞船。其中一艘归豆子指挥。

  “不要发射。”豆子埋下头对着话筒说,“就在你的飞船里引爆。上帝与你同在。”

  豆子不清楚是他指挥的这一艘还是另一艘飞船这样做了。他只知道两艘飞船从屏幕上消失的时候都没有发射“设备医生”。接着行星的表面占据半个屏幕,行星沸腾了,像一锅冒泡的开水。突然,一声巨响,行星爆炸的冲击波向人类剩下的战机席卷而来。佩查的飞船上面也许还有活着的人,如果真的有,那他们应该还能看到死亡向他们扑面而来,看到他们最后胜利的一幕!

  模拟器上行星的爆炸蔚为壮观,“设备医生”引发的连锁反应所产生的能量场,将所有虫族战舰都卷了进去。其实,在虫族最后一艘飞船被吞没以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虫族的所有行动就已经停止了。虫族的飞船飘浮在太空中,一动不动,就像第二次虫族入侵录像中那些呆板的虫族飞船。行星上的女王们一旦死去,残余的虫族飞船的毁灭就仅仅是一种形式了。虫族全死光了。

  豆子走进隧道时,发现其他孩子都正在那里欢庆胜利,感叹行星大爆炸的场面看上去如此壮丽,不知道真实战争中会不会出现同样的场面。

  “当然会。”豆子说,“和刚才一样。”

  “好像你很拿得准。”“苍蝇”莫洛笑着说。

  “我当然拿得准。”豆子说,“这事已经发生了。”

  他们茫然地盯着豆子,不知道豆子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时候发生的?”“我从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事。”“他们在哪颗行星上试验过这种武器?”“我知道,他们炸掉了海王星!”

  “刚刚才发生,”豆子说,“在虫族母星上。我们炸毁了它。虫族已经全死了。”

  他们好不容易才意识到豆子不是在开玩笑。马上,大家嚷成一团,纷纷表示这绝不可能。豆子向他们解释,说IF拥有一种超光速通信设备。但大家都不相信。

  这时,一个成年人的声音加入到他们的讨论中来。“那种设备叫安塞波。”

  大家抬起头,看到格拉夫上校站在远处。接着,他顺着隧道向他们走过来。

  “豆子说的是真的?”“我们刚打了一场真正的战争?”

  “它们都是真的。”豆子说,“那些所谓的测试,其实都是真正的战斗。真正的胜利。对吧?格拉夫上校。自始至终,我们都在打真正的战争。”

  “现在结束了。”格拉夫说,“人类将继续生存下去,虫族彻底完了。”

  过了好一阵,他们晕乎乎的脑子里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件事意味着什么。结束啦。我们打胜啦。我们不是在训练,我们是真正的军事指挥官。

  然后,终于,只剩下一片寂静。

  “虫族全都死了?”佩查问。

  豆子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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