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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你不能什么都不说。”“人类”说道,“或者说‘是’,或者说‘不’。”

  米罗仍然没有回答。

  坐在他们附近的几个猪仔站了起来。米罗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可那种缓慢的动作,还有自己不妥协的沉默,二者相加,结果是前景岌岌可危。见到米罗面临的危险,永远不会屈服于针对自己的威胁的欧安达轻声道:“他说‘是’。”

  “他说‘是’,但为了你不作声;你说‘不’,却没有为他老老实实闭上嘴。”“人类”伸出一根指头,从嘴里抠出一团黏稠的黏液,向地下一弹,“你简直一无是处。”

  “人类”突然向后一个空翻,身体在空中一扭,背冲他们落地,头也不回地走了。其他猪仔立即动了起来,急急忙忙尾随“人类”朝森林走去。

  “人类”突然止步。一个猪仔——不是跟在他身后的一个——站在他前面,挡住了他的去路。是吃树叶者。不知他和“人类”是不是在交谈,米罗听不见,也看不见他们的嘴唇动没动。他只看见吃树叶者伸出手,碰了碰“人类”的肚皮。手在那儿停了一会儿,接着,吃树叶者一个急转身,蹦蹦跳跳蹿进森林,动作就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子。

  转眼工夫,其他猪仔们都跑得无影无踪。

  “这是一次冲突。”米罗说,“吃树叶者和‘人类’起了冲突。他们是对立的双方。”

  “为什么冲突?”欧安达问。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现在只能推测:如果我们把代言人带来了,‘人类’就赢了,否则,赢的就是吃树叶者。”

  “赢了什么?有什么输赢可言?我只知道如果把代言人带来,他会出卖我们,到那时我们大家都会输个精光。”

  “他是不会出卖我们的。”

  “为什么不会?你刚才不是也出卖了我吗?”

  她的声音就像抽过来的一记响鞭,他疼得叫出声来。“我出卖你!”他轻声道,“Eu não, Jamais.”我不会,永远不会。

  “我爸爸过去总说,当着猪仔的面一定要态度一致,不能让他们看出我们有分歧,可你——”

  “我怎么了?我没有对他们说‘是’。说‘不’的人是你,你明明知道我不同意这种做法,可还是——”

  “我们意见不一致的时候,你的责任就是——”

  她突然止住话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准备说的是什么。可就算打住话头,米罗已经明白了她想说的是什么:意见不一致的时候,他的责任就是照她说的做,直到她改变主意。好像他是她的学徒似的。“我一直以为咱们是平等的。”他转过身,走进森林,朝米拉格雷方向走去。

  “米罗,”她在他身后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停住脚步,等她赶上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在她耳边凶狠地低声道:“别瞎嚷嚷!猪仔也许会躲在附近偷听,你连这个都不管了吗?难道你这个外星人类学家的负责人决定可以让他们知道一切,哪怕你在教训自己的学徒?”

  “我不是什么负责人,我——”

  “你不是?得了吧。”他掉头就走。

  “但利波是我父亲,所以我自然——”

  “自然天生就是外星人类学家。”他说,“这是血统给你带来的特权,对不对?所以,按照我的血统,我应该是什么?打老婆的酒鬼白痴?”他粗暴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就是希望我成为那种人?一个我老头子的拷贝?”

  “放开我!”

  他一把推开她。“你的学徒认为你今天干了蠢事。”米罗说道,“你的学徒认为你应该相信他对代言人的判断,你的学徒认为你也应当相信他下面这个判断:猪仔们对这件事万分关注。因为你犯下的愚蠢的错误,你也许刚刚断送了‘人类’的一条命。”

  这个谴责虽然刚刚出口,但两人心里一直都有这种恐惧:“人类”也许会落得鲁特和这些年来其他几个猪仔的下场,被开膛破腹,然后,一棵小树在他的尸体上生根发芽。

  米罗知道自己的话不公道,如果她冲他大发脾气的话,也是他自找的。他没有理由责备她。当时两人不可能知道“人类”为这件事下了多大赌注,等知道时已经为时太晚了。

  可欧安达没有大发脾气。看得出她竭力平静下来,缓缓呼吸,消除脸上的怒容。米罗也以她为榜样,尽力平静下来。“最重要的,”欧安达开口了,“是尽最大努力补救。处决仪式总是在晚上,如果想救‘人类’,我们下午就得把代言人带来,在天黑以前。”

  米罗点点头。“说得对。”他又补充一句,“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她说。

  “我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事情办砸了,不是任何人的错。”

  “我只希望我们不是完全没有选择,我只希望真正存在一种正确的选择。”

  埃拉坐在一块石头上,把脚浸在水里,等着死者代言人露面。围栏就在几米外的地方,穿过围栏的河里还有一道钢制格栅,以防有人游出去,好像真有人打算这么做似的。米拉格雷的大多数人假装那道围栏根本不存在,从来不到它附近来。所以她才会约代言人到这里跟她见面。天很热,学校已经放学了,但不会有孩子到这个紧靠围栏和外面森林的地方游泳。到这儿来的只有制皂工人、陶匠和制砖工人。这些人干完一天工作后也离开了,她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用担心被别人偷听。

  她没等多久。代言人划着一条小船沿河而上,跟那些不走大路专在河里划着船上上下下的农民一样。他颈背的皮肤白得刺眼。这儿也有一些为数不多的葡萄牙人,肤色比当地大多数人都白,大伙儿都管他们叫“黄头发”。代言人的皮肤比他们的更白,显得他有些不够健壮。可她发现那条逆流而上的小船速度飞快,两片船桨插进水里的深度正好合适,每一划既平稳,行程又长。看见他皮肤下绷得紧紧的肌肉,埃拉突然间感到一阵痛苦。她意识到她是为父亲的死难过,尽管她对这个人无比憎恶。在这一刻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对父亲只有满腔愤怒,没有一丝一毫的爱。但是现在,她怀念他结实的双肩和后背,汗水淌在上面,一闪一闪,像阳光下的玻璃。

  不,她心里无声地说,我不怀念你,你这个畜生。我难过的是你怎么不像人家代言人那样。他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可他在三天时间里给我们的却比你一辈子给的更多。

  代言人看见了她,把船划到岸边。她踩过苇丛和泥泞,帮他把船拉上岸。

  “瞧把你弄得一身泥,真不好意思。”他说,“忍不住想划划船,好几个星期没活动活动了,水又这么漂亮——”

  “你船划得真好。”她说。

  “我来的那个世界,特隆海姆,基本上全是冰和水。到处是岩石,土壤就那么点儿。不会划船的话比不会走路更要命。”

  “你是在那儿出生的?”

  “不,那只是我上一次代言的地方。”他在水边的草地上坐下。

  她在他身旁坐下。“你把我母亲气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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