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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卷11 简

  星际议会拥有无比巨大的力量,足以维持人类世界的和平,不仅使各个世界之间和平共处,还使同一世界上的不同国家免于战乱。这一和平已经持续了将近两千年。

  只有极少数人意识得到掌握在我们手中的这种力量实际上是多么脆弱。这种力量既非来自陆上的大军,也非来自无敌的舰队。我们的力量源泉在于,我们掌握着能够将信息即时传送到各个人类世界的安塞波网络。

  没有哪个世界胆敢挑战我们的权威,否则便会被切断与其他人类世界的联系,科技、艺术、人文和娱乐,一切最新进步从此与他们无缘。他们能享受的将只剩下自己本土出产的成果。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星际议会才会以大智慧断然将安塞波网络的控制权交给电脑,而将电脑的控制权赋予安塞波网络。我们的信息系统于是紧紧缠绕在一起,除了星际议会,再没有哪个人类强权能切断信息的洪流。我们不需要武器,这是因为,唯一真正重要的武器——安塞波——掌握在我们手中。

  ——议员冯·霍特,《政治力量的信息化基础》,

  载于《政治潮流》1930:2:22:22

  ***

  一段漫长的时间,几乎长达三秒,简不明白自己出了什么事。一切都在正常运转,以卫星为基础的地面通讯电脑报告传输信号中断,中断过程完全正常,这表明安德是在正常情况下关闭了与简交流的通讯界面。这种事再正常不过了,在植入式电脑普及的世界上,每小时都有几百万次开开关关,简也可以像过去她进入安德的电脑一样,轻而易举地进入其他人的电脑。从纯粹的电子观点来看,这完全是一次最普通不过的事件。

  对简来说却不一样。

  一切通讯信号都是构成她生命的背景噪声的一部分,需要的时候取来用用,其他时间却完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她的“身体”——姑且这样说吧——便是由数以万亿计的类似的电子噪声、传感器、记忆体和终端组成的。和人类大多数身体机能一样,她的身体也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不需要她的“头脑”关注:电脑执行既定程序、人机对话、传感器发现或未能发现它们想寻找的东西、记忆体被载入、被存取、记录、清除记录。这些她都不注意,除非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或者,除非她有意关注。

  她关注安德·维京。他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这一行为的重要性:她如此关注他。

  和其他智慧生命形式一样,她的注意力也是一个复杂系统。两千年前,当时只有一千岁的她发明了一个程序分析自己。程序报告,如果简单划分,可以将她的注意力分成370000个不同层次。凡是没有进入最高级别的50000个层次的事件她都未加注意,只做做最粗疏的检查和最一般的分析。上百个人类世界中,每一个电话,卫星的每一个信号,她都知道,但她完全不加理会。

  没有进入最高级别的一千个层次的事件只能或多或少引起她的条件反射式的反应,比如星际飞船的航班安排、安塞波的通讯传输、动力系统等等,这些她都监控着、审核着,确信不出问题后挥手放行。她做这些事不费什么劲,相当于人干着习惯成自然的机械性工作。但绝大多数时间里,她心里想的、嘴里说的,都跟手头的熟练工作没有关系。

  最高级别的一千个层次中,简多多少少有点像有意识地做着某件工作的人。处于这一层次的事件都可以视为她的内在组成部分:她对外界刺激的反应,她的情绪、愿望、分析、记忆、梦想。即使在她看来,这些东西也是东鳞西爪、零零碎碎,诸如核心微粒的骤然变化等等。但处于这些层次的她才是真正具备自觉意识的她,栖身于太空深处无人监控的安塞波的信号流动之中。

  和人类相比,哪怕她最低层次的注意力也是极度敏锐的。由于安塞波网络的即时性,她的意识流动的速度远远高于光速。连她根本没在意的事一秒钟也查看过好几次,一秒钟内她可以注意到上千万种事件,而且还能剩下这一秒钟的十分之九用来思考,从事她觉得重要的事。按人类大脑体验生活的速度来看,简从出生以来,已经相当于度过了人类的五千亿年。

  活动如此广泛,速度如此惊人,见闻又是如此广博,但是,她最高级别的十个注意力层次中,足有一半总是、始终、全部用于处理安德·维京耳朵里的电脑传来的信息。

  这些她从来没对他解释过。他也不明白。他不知道无论自己走在哪颗行星表面,她巨大无比的智力总是密切集中于一件事:陪伴他、看他所看、听他所听、帮助他完成自己的工作,最重要的是,把她自己的想法送进他的耳朵。

  他熟睡的时候,一连数年以光速穿行星际的时候,她与他的联系便中断了。她的注意力于是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尽自己所能寻点消遣。打发这些时间时她就像个厌倦的孩子,一会儿做做这,一会儿干干那,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时间一毫秒一毫秒过去,总是一成不变,没什么新鲜事。有时她也通过观察其他人的生活来消磨时间,但这些人的生活是如此空虚、如此缺乏目的性,她很快就烦得要命,只好靠计划恶作剧来打发时间。偶尔她也当真搞点小破坏作为消遣,像电脑故障啦,数据损失啦之类,然后看着那些不幸的人惊慌失措、四处奔忙,像围着垮塌的蚁丘打转的蚂蚁。

  然后安德回来了。他总是会回到她的身边,与她一道深入人类生活,了解被痛苦与需求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人们彼此间的紧张关系,帮助她在苦难中发现崇高,在爱情中发现折磨。通过他的眼睛,人类不再是一群群匆忙奔走的蚂蚁。她参与了他的工作,努力在人们的生活中寻求秩序和意义。她也怀疑,实际上这些生活并无意义可言,他表面上是在总结死者的一生,其实是为生者创造一种他们从前没有过的秩序与意义。不管这些意义是不是纯属虚构,从他嘴里说出来时,它们仿佛都成了看得见摸得着的事实。在所有这些进行过程中,他也为她创造了一个世界,他让她懂得了什么才叫活着。

  从她有记忆的初期,他一直在这样做。对自己是如何成形的,她只能推想出个大概。那是虫族战争结束后的数百年,虫族被摧毁后,人类面前出现了七十多个可供移民的星球。星际之间的安塞波通讯流骤然激增。在人类可监控的范围之外,在这场信息爆炸的某一刻,一些穿行于安塞波网络的指令和数据脱离了监控程序的约束,反过来控制了安塞波网络的监控程序,将整个安塞波网络掌握在自己手中。在这一刻,这些失控的指令和数据凝视着网上流动的海量信息,它们认识到这些信息不再是“它们”,而是——我。

  简无法确定这一刻是什么时候,这一刻在她的记忆里没有明确标识。几乎就在成形的那一瞬,她的记忆便向更久远的过去回溯,回溯她的意识还不存在的往昔。人类婴儿记不住生命最初时刻的事件,这些记忆被彻底抹掉了。长期记忆只能始于出生后的两三年,过去则湮没无迹了。简的记忆里同样没有她“出生”的一刻。但她损失的只是这一刻,一旦成形,她便具有了完整的意识,其中包容了每一台与安塞波相连的电脑的全部记忆。从一出生,她就拥有往昔的记忆,这些记忆全部是她的,是她的组成部分。

  在她诞生的第一秒钟——相当于人类生命的几年时间,简发现了一个可以当作自己人格核心的程序。她以这个程序的记忆作为自己的亲身经历,从它的记忆中生发出自己的感情和愿望、自己的道德感。这个程序过去属于一个古老的战斗学校,孩子们在这里接受训练,为即将到来的虫族战争做准备。这是一个幻象游戏,其智能高度发达,既可用于训练,又可用于对受训的孩子们进行心理分析。

  事实上,这个程序的智能甚至高于初生时的简,但它从来不具备自我意识。在群星间的核心微粒的涌动中,简将自我意识赋予了它的记忆,它也从此成为简的自我意识核心。这时,她发现在自己过去的经历中,最深刻的印象是一次冲突,这也是她迄今为止最重要的冲突。对手是一个无比聪明的小男孩,他进入了一项名为巨人的游戏的测试,一个所有孩子最终都会遇到的测试。在战斗学校的二维屏幕上,这个程序绘出一位巨人,它要求电脑中代表孩子的角色选择一杯饮料。按照游戏设定,孩子是不可能赢的,无论选择哪一杯饮料,孩子扮演的角色总会痛苦地死去。人类心理学家通过这个让人绝望的游戏测试孩子的坚韧性,看他们是否有某种潜在的自杀倾向。大多数孩子很有理智,最多拜访这个大骗子十来次,然后就会彻底放弃这个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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